第8章 艮岳之巅 琐事扰怀
宣和四年六月十五日昳,权同知大宗正事赵士(字立之)快马加鞭赶至艮岳之巅、万岁山之顶的介亭时,官家新作——《御制艮岳记》赏析会正襄办于此。
宣和年间的宋廷,大抵是有史以来颜值最高的朝廷。且不说立于此处的官家爱子赵楷——无论上溯几代,能与直系皇族结亲的,容貌岂能平常?赵楷之风仪容貌显而易见;亦不提在座的尚书左丞王安中、尚书右丞李邦彦、中书侍郎张邦昌、领枢密院事郑居中、节度使朱勔……皆外表俊爽,美风姿;只说今日除官家外,风头最盛的王黼王将明——早间朝会,他刚被擢升为少师——其金发金眼的绝美风姿,与千年后许多人的审美如出一辙,令人不得不叹,官家不止字写得好、画绘得妙、园造得巧,选人的目光亦高瞻远瞩,永不后人!
赵士赶到之时,王黼正滔滔不绝地盛赞着官家这篇《御制艮岳记》,而在介亭边缘,身着明黄缎袍,头戴高筩东坡巾的官家,在微风徐徐中,在脚下艮岳的掇山叠石、奇花异草映衬下,神色淡然,衣带轻飘负手而立,直若神仙!
拼命爬山的赵士惊动了意兴正浓的君臣诸人,徽宗不悦偏头一瞥,转而不再望他。
放诸以往,赵士大抵只会将心思摁下,回头再踅摸合适机会进言。此时他却不管不顾,径直走到徽宗跟前,用极低却也足以令对方听到的声音说道:“官家,赵士起家大郎闯入康王府,挟持了康王殿下。”
虽说并未听清他说甚么,可眼见赵士这般作态,左近的宰执、重臣们无不心知生了大事,心念电转间,各自琢磨着近日朝堂内外大事,介亭内霎时变得安静。
这边,徽宗惘然回头,转向赵士许久后,目光方才凝聚到赵士脸上,声调有些飘忽,看得出来他压根不信:“你说甚么?挟持?九哥?”
如此,亭内诸人便听见了,他们不约而同的左顾右盼,目光闪烁,无声交谈。
“九哥?说的是康王赵构?”
“挟持?”
“怎么可能!”
“无稽之谈嘛。”
……
赵士提及的赵士起家大郎赵不尤,此时更无人将心思放在这个词上,挟持康王已足够荒谬,无论是谁做的,都不可能发生!
赵宋立国以来,天下益发靖平,尤其是传至徽宗,“建中靖国”、“崇宁”、“大观”、“重合”、“政和”、“宣和”,诸多年号,无不昭示着天下太平,政通人和。当然,此时此地的宰执重臣们,自不会天真的以为天下已然大同,生民皆已服牧,尤其是近些年来,盗匪频起,乱民不时生事,甚至于为剿灭方腊,北伐亦被耽搁了两年。
可皇族何曾被挟持过?尤其是官家嫡子!
话说至此,不得不再次申明这艮岳的成因。虽说为了建造艮岳,官家不得不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暴乱频发。但之所以为之,绝对不是为了官家嬉戏游玩,亦并非为了炫耀官家堆山造园的艺术天赋,它是官家为了求子,不得已而为之,实乃事关国本的第一等要务,最是紧要不得。
许是昊天上帝之意,历代先皇大多子女难得,致使传位极其艰难,徽宗陛下刚登帝位时,亦是如此。
“——徽宗登极之初,皇嗣未广,有方士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但形势稍下,傥少增高之,则皇室繁衍矣。上遂命土培其冈阜,使其稍加于旧矣。而果有多男之应。政和间,遂即其地大兴工役。筑山,号寿山艮岳。”
你看,徽宗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不得不呕心沥血的绘出山水巨幅,并亲力亲为,按图度地,指点施工。
他不得不以倾城倾国倾天下之力,耗六年光阴,让寸土寸金的汴梁城内,凭空增添一座占地750余亩、主峰高近300尺的大型园林。
他不得不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枇杷、柚橘、槟榔、荔枝、楠木、文竹等等奇花异木佳果,于斯尽矣。
他不得不将珍禽异兽莫不毕集于此,鹤鸣九阜,鹿鸣呦呦,增添自然野趣。
他不得不大兴花石纲,为了运送,凿河、断桥、毁堰、拆门,并将最喜欢的那块太湖石,赐名“昭功敷庆神运石”。
更不得不重用朱勔、梁师成、李邦彦等等意趣相投的良臣美将,横征暴敛,逼反宋江、逼反方腊。
……
至此,艮岳已然落成,只差一场盛大的庆典,以示煊赫。
可偏偏在这庆典襄办之际,徽宗陛下立于艮岳之巅,望着脚下“并包罗列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之胜景,赵士赶来禀报,他有个儿子被挟持了?
然后呢?死了?
可笑!
哪怕是那个最不中意的老九赵构!
……
“你说是谁!”徽宗沉声喝问,“赵士起家大郎?唤甚么名字?他为何生出这般虎狼之胆?九哥尚且安好?”
赵士答道:“我赶来之时,九哥尚且无碍。士起家大郎唤名不尤,未行冠礼,尚未取字,与九哥同读宗学,据说两人平日多有怨怼,可任谁也想象不到,他竟敢闯入康王府,挟持了九哥。”
“他欲何为?”
赵士肃容应对:“暂且不知。他伤了一名侍卫后,闯入九哥寝室,随后放走侍寝的潘小娘子,只留九哥在内,再不允任何人靠近,与其说话,也爱理不理,我见九哥无事,留下不凡在那边看顾,这才赶来通报。”
一阵沉默,过了许久,徽宗这才漠然开口:“令赵士起即刻去康王府措置,朕不管他儿子与九哥有何罅隙,告诉他,若九哥伤了分毫,他便再无子嗣了。”
赵士点头从命,随后折返下山。
徽宗并不知晓,听闻赵不凡闯祸,赵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令人通知赵士起,随后他才去的康王府,只是许久没等到赵士起,赵不尤也不与他多话,他心知再也拖延不得,这才来的艮岳。
赵士猜付,此时,赵士起大抵早已到了康王府。
……
山上的赏析会戛然而止。此事乃皇族家事,涉嫌皇子性命,山顶的重臣们恨不得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听不到任何话语,且徽宗也不将半点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此时有宗正寺措置,他们自然不会置喙。赵士走后,徽宗则阴沉着脸令赵楷随他回宫,他走在前头,未有看到身后赵楷的神情精彩绝伦。
回想着丰庆楼的点点滴滴,赵楷只觉匪夷所思,赵不尤,果真是昨晚他见那人,腼腆的、乖巧的……赵不尤么?
回返皇城,徽宗的仪仗径直前往皇城司,甫一坐定,他便要来赵不尤的卷宗,无声翻阅。俄顷,他面无表情抬头,问向梁师成:“老狗,昨晚三哥与赵不尤饮宴丰庆楼,今日赵不尤则挟制了九哥,两者可有牵连?”
“爹爹的意思是孩儿主使?“
梁师成尚未应对,一旁赵楷便阴阳怪调说道:”赵不尤的过往皆在爹爹手中,家中富可敌国,其人亦称得上聪慧,他与我初次相见,便会受我指使,那孩儿可真是了不得!若孩儿有这般本事,漫说太子之位,再高一点,大抵亦……呵呵。”
赵楷既然出声,梁师成则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直若老僧入定。只是官家看也不看赵楷,对赵楷的话亦是充耳不闻,只是拿灼灼目光凝视于他,须臾,梁师成不得不吐出话语:“两位殿下并无仇怨,郓王殿下亦的确是与赵不尤偶遇。”
皇城司虽说由赵楷提举,可此时看来,梁师成倒比赵楷知道的更多。
此间三人皆知,此“仇怨”特指储位之争。当然,无人失了心疯会认为赵构有能力与赵楷争储,徽宗所问,是在问赵构是否已投向太子。
无仇,自然是赵构并未投向太子。可徽宗到底是起了怎样的念头,竟然怀疑太子赵桓会沾染赵构这个人见人厌的厌物呢?
一念至此,赵楷咧了咧嘴,忍不住发笑。徽宗与梁师成不理会他,他亦并不在意,只是笑着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仰首望向顶上梁柱,兀自轻笑,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的是赵不尤。
世人皆知官家宠溺郓王赵楷,颇有心思传位与他,人前两人父慈子孝,可又有几人知晓,私底下双方是如此相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