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出 城
毋庸置疑,花魁盛宴上几曲词,是史上传扬最快的词曲。
开疆扩土在前,拖了些时日的正祭,大宋疆域远至边边角角,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挤来汴梁,求一分普降恩泽。他们,是当下最上层的人物,牧守赵家天下。
一篇篇书信、一骑骑快马驰离汴梁,有人是迫不及待与同好分享,有人是心生感慨诉与亲友……当然,免不了也会有别的城市,酒楼青楼的东主,他们早已守在汴梁,第一时间将这里代表大宋最高水平的词曲,传回家中,唱与当地的才子富绅。
四位女娘所在的酒楼,一扫前番颓气,许多人在酒楼枯等整日,只为晚间能听一遍花魁盛宴上的原唱表演。家中已不为人知的积攒一些鸡精,赵士起适时拿出,令酒楼添用。效果如空谷传声,食客们陡然发现,同样的菜品,风味竟远胜别处!赵士起家中酒楼,再寻常的菜品,亦能令人赞口不绝,甚至有些别处酒楼的招牌菜肴,亦不如这边远甚!带酒过来虽说麻烦,可耐不得美味……
于是其他的酒楼,生意也在渐渐好转,可以预见的将来,酒楼这边,至少无需再添钱贴补了。
赵士起说,他刻意隐忍多日,也是想趁着酒楼生意萧条,清洗一部分人,如今仍能留在酒楼听用的,大多可信。赵不尤不以为然,他向来不喜设局考验旁人,口中却不住赞叹:“爹爹英明!”
着欣乐楼往左府送了几餐,未有得到回应,不过既然留下了饭,而且未有强行会钞,那便是好事。
赵士起与王茹芸听说过左家,虽说当晚狠狠训斥了赵不尤半夜,几日过后,倒也托了赵士之妻上门提亲,她见了左明月后赞不绝口,那边左家也点了头,婚礼的仪程便一件一件来办。赵不尤手书的求婚贴,被双方很有默契的同时遗忘了。
这年月不存在闪婚。当然,烹食恶仆、嗜脍人肝的狂徒柳如京例外,这家伙强娶吴越王后人,要求十日之内完婚,钱家告御状,真宗皇帝却亲自做媒,成全了柳如京。
徽宗自然不会为赵不尤做媒,所以只能照规矩来办。不过聘礼已送,回礼已收,约定了婚期,便也等得。
期间还被赵士起押着去了一趟太师府赔罪,他当众殴打蔡攸东窗事发了……蔡京和眉善目连道不妨事,逆子而已,早已反目分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却看不出来。过得几日,赵不尤拿着制好的老花镜再度拜访,蔡京戴上后发现竟然能看清书册,欣喜若狂!这两年他饱受花眼困扰,案牍之事全凭四子蔡绦诵读来听,须臾离之不开,彼时蔡绦也在旁边,蔡京伸手递给赵不尤一块和田玉镇纸,大笑说道打蔡攸一通换不来这等天工之物,要不,赵不尤当着他的面再打蔡绦一顿?他还有几个儿孙在家,亦可唤过来殴打!
这些话自然是玩笑之语,不过当天蔡京令人往家中送来两斤白笃耨却是真真切切的表达了谢意。须知这年头宫中重异香,在官家的引领下,好香出奇的贵。大前年有胡商卖两钱龙涎香,要价三十万贯,当时明节皇后在世,时为安妃,深得官家宠爱,她出价二十万贯,胡商坚持不卖,也无可奈何。产于真腊的白笃耨虽说不比真龙涎,刚开始也每两值钱二十万文,如今便宜点,十几万文每两也是值的。你算算,两斤是多少钱?
赵士起与王茹芸收到白笃耨莫名其妙,唤来赵不尤追问缘由,赵不尤只是说送给了对方一样小物件,不费事。的确不费什么事。安九说坊市中百十斤的透明水晶亦能找到,何况家中本有,他只是动动嘴,匠人们用了几日便做好了。
来到这个时代,老实说,对蔡京是有些佩服的。本来以为“丰亨豫大”是讥讽之言,如今方知这是蔡京提出的治国方略,丰,乃丰裕,要抓经济,令财赋充盈;亨,乃亨通,要政令畅通,上行下效;豫,乃安乐,要体恤生民,扶助贫弱;大,乃弘大,要有泱泱大国之范。
你看,以经济建设为基础,强化队伍建设,确保民生安稳,弘扬大国风范……
有问题么?
天才啊……
这样的人配得上那几幅老花镜!
换来的白笃耨有钱也买不到,李师师喜欢这些东西,赵不尤便毫不客气的拿走了一半。
景灵宫三日恭谢之后,官家的正祭才算礼毕,他选了一日在紫宸殿大宴群臣,赵不尤一家也在,目光几无交汇。多年来侍立在他身后的梁师成换成了李彦,王黼倒仍是太宰,位次仅在致仕的蔡京之后,不知还能坐稳几日。
到得十一月,各地的守臣吏员渐次回返,城外的西军开拔回乡,燕地附官也成群结队还家。
赵楷与左企弓等人,也要北上。
其中包括也在正祭中晋升,被任命为权通判平州事的秦桧,秦会之。
去左府时,与左企弓谈过几次,老人说他行事莽撞,锋芒过盛,须懂得留力三分,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譬如说康王府与李师师之后,他本无须将自己逼入燕地行险;白沟河南遇刘光世,可以躲;突袭燕京,可以说服赵楷与童贯,而无须行险劝降郭药师;暗杀刘光国,更无须将声势闹得骇人;花魁盛宴,一曲好词不够,两曲足矣,得天下文士钦佩足矣,而不该是如今众皆心存敬畏,结交也有顾虑。
赵不尤虚心称是,再度口是心非。
在他看来,这些事皆有把握,称不上拼尽全力。至于带来的结果骇人,那也在意料之中。所谓一力降十会,横冲猛打能省却许多麻烦。他本就不愿与旁人结识,甚至懒得多话。
这种想法,出于他对这个时代上层人物的鄙夷与轻觑。对于黔首白身,却并无歧视,能平等相待。
与岳飞八字不合,人家在赵楷手下却如鱼得水。赵楷对他颇为看重,自燕京回来,途中让他带了人衣锦还乡,探亲并措置姚庆等人后事。这几日才来到汴梁,命为赵楷的亲军统制。
十一月初六,新封丘门外送走左企弓与赵楷后,赵不尤拉着左明月,陪他去祥符县自家的庄子里,挑选元随慊人。身为郡王,他有资格豢养近百名元随。这些人,朝廷是要发给衣粮钱物的。
与李师师不同,长于燕地的左明月远行时惯于骑马,她个子高挑,动作娴熟,颇有些英姿飒爽的感觉。这日出门,她戴了昭君帽遮面,此时天气趋寒,过些时日大抵便会有雪落下,赵不尤只当她用来避风,未有多想。
金黄的落叶铺满道路,马蹄踩过,发出嚓嚓嚓的轻响。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有大树耸立其间,虬枝向天,苍劲有力。
“不尤,大宋风习,不喜女子出门,你为何屡屡邀妾身外出?”
听得出来,这个问题困扰了左明月许久,赵不尤听到后,显得惊讶:“谁说的?”
左明月幽幽说道:“温国公司马文正《居家杂仪》有言:‘男治外事,女治内事……妇人无故不得窥中门……有故出中门,亦必拥敝其面。’”
背得还挺熟,赵不尤一时竟无言以对。
司马光这家伙,拗蛮偏执,膝下无子亦坚不纳妾,俨然道德完人,世人心中声誉颇高,他的著述文字……好吧,还有《资治通鉴》呢。
“明月啊。”赵不尤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便是孔夫子亦会犯错,遑论他司马文正?读书、听言,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读完笑过便是,莫放在心上。”
有纱幔遮蔽,看不到左明月表情,可她的声音分明带着笑意:“去其糟粕?”
“嗯,你方才说那些话便是糟粕!”
赵不尤点头说道:“将自家女娘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分明是愚痴庸下之辈所为,理他作甚。司马文正他身居高位,不识人间烟火,话说得轻巧,可平常百姓呢?女子不要下地劳作?要不要出门采摘桑叶?要不要去酒楼绣院做工贴补家用?便拿他来说,也不是夫人不想出门。当年他住在西京洛阳,上元节夫人想看花灯,他借口百端,始终不允,嫁予他也算倒霉。”
“那……上元节妾身要看花灯呢?”
赵不尤呵呵一笑:“便是婚后,我也无意成为你的束缚,你在燕京如何过活,日后也行。我信你,亦会支持你。”
“那……伯父与伯母若有不满……”左明月又问。
赵不尤挑了挑眉:“婆媳关系尚且处置不好,要你何用?”
左明月娇哼出声。赵不尤幸灾乐祸继续说道:“《宋刑统》,即便你入了家门,公婆亦是有权将你赶走的,哈哈。”
如此说笑了几句,左明月也忍俊不禁,她笑着转了话题:“不尤,我们去选人,你是要放在身边听用么?”
“哪有如此容易。”赵不尤言笑晏晏,“今日只是大略看看,总要考验一段时日,才决定要不要留下。只是趁着出城,多走几步散散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