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客迎门
那丫鬟的声音虽然不大,说得话却是极为难听,语气亦是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一瞬间,连空气都有些凝窒,萧娘子刚才还有些惨白的脸色也涨得通红。
真是太失礼了!
她萧家虽说比不上杨家这样的世家,好歹也是几世为官的书香名门,出门做客,又何时曾这样失礼的对待主人家?
自己的丫鬟口出恶言,她这个主人脸上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这丫鬟寥寥几句话就把自己一行人变成了恶客,恶客迎门,难道还指望主人家给好脸色看吗?
萧娘子又气又急,又羞又恼,胸口一直闷着的那股气被上涌的怒火一激,刹那间又翻腾起来。
她张了张嘴,竟忍不住“哇”的一下,俯身吐了起来。
刚才还尖嘴薄舌的丫鬟顿时慌了神,扶住呕吐不止的萧娘子,连声惊呼:“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是不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了?”俞善赶紧上前轻轻拍了拍萧娘子的后背。
再怎么说她也是主人家,客人有什么问题,也很难说得过去。
这会儿,杨绍光他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顾不上再谈什么冬小麦的事情。
“萱娘!”
杨绍光神色凝重地快步走过来,把那个吓得手足无措,只知道流眼泪的丫鬟挤到一边,自己则紧紧地揽住萧娘子,好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那丫鬟见俞善这个外人还好端端的立在娘子的另一边,偏偏她这个贴身丫鬟却被杨绍光无视了,还被挤到一旁,连萧娘子的边儿都挨不上,顿时委屈得不行,看向俞善的目光更加不善。
可这会儿谁还能顾虑到她的想法。
好在俞信他们是直接从学堂里回来的,身上还背着书箱。
俞信从书箱里取出自己的水囊,递给姐姐;俞善从中倒了些水把帕子打湿,这才递给杨绍光,示意他给萧娘子稍稍擦试一下:
“若真是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幸好我那庄子上有位姓古的大夫,医术高明,我看不如请娘子稳步去休息一下,再请古大夫给娘子诊个脉吧。”
杨绍光不住地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都怪我太过粗心,这种天气还拉着娘子在烈日下行走。”
他满脸的懊恼:“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找处荫凉的地方,让娘子好好歇息一下吧。”
刚刚还叫嚣的丫鬟闻言,吓得是面无人色。
刚才俞善就说带着娘子去乘凉,是她拦着不让,这才把娘子气出病的。
俞善像是没看见似的,连个眼神都没有浪费在那丫鬟身上,微笑着说:
“刚刚我还在跟萧娘子说呢,我庄子上有一大片池塘,边上有一片茂密的柳树。这会儿快正午了,屋子里都闷热得很,唯独那里绿树成荫,水面又有风,正是凉快的时候,我也已经准备好了竹床和围幔,不如就去那儿吧。”
准备得如此周全,杨绍光哪有不答应之理?
他亲自掺着面无人色,神色恹恹的萧娘子上了马车,俞善则坐在车辕上,指点着车夫慢慢往小镜庄方向驶去。
萧娘子带来的仆妇紧跟在马车后面走着,那个闯了祸的丫鬟脸上青白交加,末了也只能恨恨地一跺脚,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刚才像那样被人挑衅到面前,俞善应该生气吗?
当然。
可她生气了吗?
没有。
不管那丫鬟是出于什么目的跳出来指手画脚,俞善都没兴趣知道,也不打算追究。
来者是客,没有在自己的地盘上追究客人的下人的道理。
更何况,只看萧娘子刚才的脸色就知道了,回去以后这丫鬟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浪费宝贵的精力,跟一个不着四六的人置气呢?
目送完他们的马车前行,郭县尉才收回视线,转身继续聊正事:“俞村长,大人刚才说的冬小麦一事,你跟俞善小娘子合计合计。”
俞怀安点头,冬小麦这东西谁都没种过,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善姐儿那丫头在种田上确实有几分巧思。
再说,给地里追肥什么的,还指望着善姐儿的牛场呢。
郭县尉见火候差不多了,直接就对俞怀安抛出了杀手锏:
“杨大人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县里打算置办下一批种子,到时候哪个村子先种,就分给哪个村子。早到早得,种的人家越多,能领到的种子数就越多。”
这回衙门组织流民们修完路,一盘帐才发现,之前石江县的乡绅富户们捐赠的钱粮银两竟然还有一些富余。
这笔钱该怎么花呢?
若是别的官,说不定就笑纳到自己囊中了。
杨绍光不缺钱,也不打算贪没这种银子,他干脆大手一挥,决定拿来全都置办成冬小麦的种子。
当然了,做不到种子全包,只能到时候当成奖励,哪个村子种的地多,就给补贴一部分。
不过即便是能补贴上一部分,俞怀安也觉得已经是很划算的了。
种子若是不花钱,那不就等于是无本生意吗?不过是花些力气耕种罢了,庄户人家最不怕使的就是力气。
于是,他打算回头好好游说一番村里人,今年种一茬冬小麦的决心又大了一些。
这会儿临近正午,地面都被太阳晒得发烫,确实够热了,也是时候该用午食了。
俞怀安匆匆忙忙地去拉借来的桌椅,俞茂山则一路陪着郭县尉往小镜庄上走。
剩下俞信、柳和昶和俞俭三个无人理会,他们无奈地互相看看,认命地拽着肩膀上沉甸甸的书箱,陆续跟上。
俞善和萧娘子她们到池塘边上的时候,杨希月跟郭宜年正在争论谁钓到的鱼最多。
杨希月觉得该用斤数算:“我这一桶少说也有十几斤鱼,当然是我赢。”
“明明是我赢了!”郭宜年不服气,他足足钓到了两桶鱼呢:“当然是按条数算,谁钓的数量最多谁赢。”
杨希月撇撇嘴,绝不肯认同:“我这都是一两斤的大鱼,你钓的那些小杂鱼连巴掌大都不到,只能用来喂鱼!”
“这是鲫瓜子,本来就长不大!”郭宜年气得直跳脚:“姐,你说谁赢了!”
“对,没错,宜兰你来说!”杨希月拖着郭宜兰的手晃来晃去,当着对手的面争取同盟。
“这……”郭宜兰为难极了,她这会儿才明白什么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见姐姐只是拼命眨眼,不肯偏帮哪一个,郭宜年更气了:“那是我姐姐!不许你拉着她!”
正当俩人争得不可开交时,杨绍光扶着一脸苍白的萧娘子下了马车。
众人马上停止了争论,七手八脚地簇拥着萧娘子,到围幔后面的竹床上休息。
等萧娘子侧躺在这竹床上,才体会到其中的精巧之处。
俞小娘子口中的竹床,原来是一张竹制的美人榻,可坐可躺,形态优美。
它不似平日常见的贵妃榻那般左右对称,而是在一端设着可后仰的靠背、扶手和圆枕。上面所有的竹节都被磨得光滑,通身不见什么花纹,样式简朴得很。
萧娘子正觉得身上懒懒得使不上劲儿,往那竹榻上一躺,不管是微微发酸的腰间还是后背,甚至连后颈都被托得妥妥当当,让她忍不住舒爽地叹了口气。
围幔就搭在浓密的柳树荫凉之下,四面屏风式的幔帐交错着,既遮挡了外面的视线,又不阻挡通风。
俞善招呼着给每人端上一杯冰湃过的柠檬水,喝一口沁凉的饮子,等到池塘上吹过来一阵阵凉风,简直是暑气全消,惬意极了。
就连萧娘子喝了那酸酸甜甜的所谓的黎檬水,都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
古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
今天,古大夫出场的阵仗很是隆重,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帮他提药箱,一个打着纸伞遮阳。
提着药箱的,正是当初那个运气不好被蛇咬伤的流民小孩,康哥儿。
而打着伞的这个人大家倒也不陌生,是带着一帮流民小孩一路跋涉,成功逃荒的小首领,鲁哥儿。
石江县这边的路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别说夏收,连秋种都顺利结束,流民们在村里找不到多少活计,很多人又回到石江县城,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种恐慌的气氛。
这些天,连淅淅沥沥的雨水都停了,号称百年一遇的水患似乎就这样平安度过了。
听说家乡的洪水退去,就有一些流民们陆续回乡,可大多数流民都选择呆在石江县,不愿意离去。
哪怕水退了,回乡以后被淹没过的土地也不能立时耕种,更何况秋种的时机已经过去,倒不如留在石江县谋一条生路。
这里至少不缺吃的,手脚勤快些,可以在县城、码头之类的地方找到些散工零碎活计,填饱肚子之余,还可以攒些积蓄,等待来年春天。
更何况,等到秋收时还会有人雇他们干活,流民们要等到天气渐渐冷下来,实在找不到活计再回乡。
而小镜庄这边,俞善雇佣的鲁哥儿这帮孩子,大多数都是没了亲眷家人的孤儿。
他们无处可去,外面肯雇佣一群半大孩子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倒宁可呆在俞善这里,不光可以填饱肚子,还无人打骂苛责。
不过现在看来,倒像是康哥儿在给古大夫做药童,那鲁哥儿呢?
古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脉枕,请萧娘子将手腕放上去,然后伸手凝神把脉,半晌沉吟不语。
杨绍光一直盯着古大夫脸上的每一个神色,试图看出点儿什么,却是徒劳;萧娘子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终于,古大夫收回手,他没有卖关子,而是笑着恭喜道:
“娘子这是滑脉,只是月份还有些浅,最多只有月余,恭喜两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