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织机声,俞善果真长叹了一口气。
能住在周家织坊小院里的,都是能织锦的好手。
除了俞善。
午食时间已经过了至少半个时辰了,俞善的午膳才姗姗来迟。
她看着眼前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凉透了的饭是夹生的,还掺杂着许多谷壳和没淘洗干净的小石子;
清水煮的萝卜,还被戳的烂糟糟的,让人看一眼都没了食欲。
厨房的人越来越糊弄了。
俞善放下筷子,取出食盒里的一盅鸡汤,打开一看,更倒胃口。
汤凉透了,上面浮着一层凝固了的油花,里面半块鸡肉也没有,就漂着半只鸡头和一只直戳戳的爪子,像是在骂脏话。
俞善没了胃口,想把汤盅放回去。这时,她左手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针扎般细细密密。
“嘶……”俞善忍不住吃痛,手一滑,汤盅“咣当”一声摔了下去,碎了一地。
“哎呀,又把什么打了?”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声。
一个穿葱绿比甲的小丫头推门进来,看见地上的碎瓷片,脸马上拉了下来:
“我说善姐姐,你就行行好吧,既然身娇肉贵的做不了活儿,就放着等我来收。
这三天两头的,不是打碎碗,就是打烂碟,等下厨房的人又要使脸色给我看了,还得让我自己掏荷包赔钱。”
小丫头嘟囔着,眼睛却一直往俞善的妆匣上瞟。
俞善神色淡淡的坐着没动:“我匣子里有铜板,你数十个出来,把汤盅钱赔给厨房,有剩下的是赏你的。”
那小丫头一听就眼睛一亮,熟门熟路的奔过去,拉开匣子:这里以前还有一些散碎的银角子,现在只剩下一些铜板了。
嘁,残了一只手的废人,越来越没有油水了。
小丫头抓了满满的一把铜板:“今天这汤盅可贵着呢,算了算了,也就是我好心,替你挨顿骂吧。”
把钱揣怀里,小丫头手脚麻利的把桌上几乎没动的饭菜收拾了:
“真是作孽啊,外面多少人都没饭吃呢。也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做活的人也白白养活着。这样的饭菜都不入您的口,怪不得人家说你是小姐的身子……”
俞善脸色冷了下来。
小丫头自知失言,讪笑着提了食盒就往门外走。
“站住!”俞善冷喝一声。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她倒是整天被人呼来喝去习惯了,但是善姐儿从来都不对小丫头们使脸色,出手也大方,替她做事总有打赏。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和气大方的主儿,总是皱着眉头发呆,脾气也硬了起来。
嘁,肯定是知道自己手残了,破罐子破摔了呗。
“二丫。”俞善声色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愤怒来。
小丫头一脸羞恼:“我叫香枝!”
她被卖到周家前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就二丫、二丫的混叫着,来到周家以后被人笑了很长时间,还是俞善看不过眼,替她改了个名字叫香枝。
“二丫,”俞善一字一顿:“你刚来周家的时候,连身象样的衣裳都没有,这三年来,我怜惜你小小年纪被继母卖来做丫头,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你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衫,脚上的鞋,耳朵上的银丁香,哪样儿不是我舍给你的?”
“但是我现在不想给了,你就不能拿。”俞善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十个铜板。剩下的,给我放在桌子上。”
善姐儿向来说话都带着笑,小丫头们犯了错她也不计较。
这样冷着脸的俞善,让香枝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她嗫嚅了一下,不甘愿的从怀里掏出铜板,果真数了十个,剩下的往桌上一撒,气乎乎的拎着食盒走了。
俞善很快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闲话。
这里住的都是周家织坊的大工,每人单独一间织房,平时吃住、织布都在房里,等闲不出门,有事的话,可以使唤小丫头去做。
毕竟织工们的手都精贵,要是做些洗洗涮涮的杂事弄得手皮粗糙,勾了丝线,会影响云锦的品质。
就像香枝这样的,再捧高踩低势利眼,也不是俞善自己的丫头,俞善也罚不了她。
院子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含混的说了几句话,什么“做妾”,“勾引少爷”之类的词直往屋里飘。
有人故意高声喊了一句:“实在不行,像她娘一样,还能混个妾当当呢。”
“混说什么,什么妾不妾的,那可是平妻!”
“这拖油瓶要是能混个平妻贵妾什么的,也是蝎子巴巴,毒一份了啊……”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又有人故作姿态“嘘”的一声,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要是原主听到这些话,肯定会很难过吧?
俞善坐在那里,盯着手背上三道狰狞的伤口,无奈的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她容易吗?
三个月前,原主连发了几天的高烧,香消玉殒,芯子换成了同名同姓的俞善。
等俞善连喝上一个月的苦汤汁药,好不容易挣扎着捡回一条命,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尴尬境地。
三年前,原主的母亲白翠娘以平妻身份改嫁入周家,带着十一岁的原主做了拖油瓶。
原主长在乡间,无拘无束,又是父母千般宠爱长大的,性子很是调皮活泼。
而当时八岁的周家二少爷周懿行,跟时年十一岁的“拖油瓶”俞善一见成仇,再见仇人分外眼红,闹出不少活虫、死老鼠、谁推谁下湖的鸡飞狗跳事件。
害得白翠娘跟周大太太之间也打了不少口水官司。
直到三个月前,周二少的舅家送来一只幼鹰。
十一岁的周懿行正是少年心性,非要亲自熬鹰,还拿到原主面前炫耀新得的宠物,结果反被幼鹰当头一爪子扑过来。
虽是幼鹰,爪子也锋利,被抓在脸上,不瞎也要破相。
意外只是一瞬间的事,平时作威作福的小霸王周懿行惊得连躲都忘了躲。
原主善姐儿人如其名,心地善良。
虽然平时跟周懿行不对付,可就在那时,善姐儿挺身而出,一把将周懿行那张神憎鬼厌的脸按了下去,没让他叫鹰抓瞎,却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三道血淋淋,深可见骨的伤口。
接下来,原主伤口发炎,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最终失了一条性命。
再醒过来,就换成了俞善。
灵巧的手对俞善来说有多重要呢?
原主算不得周家的正经小姐,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不奴不主的,地位实在尴尬。
好在周家有织坊,而原主又在这方面有天赋,不过两年就升做织坊的大工,还是为数不多,能织出周家百花锦的织工之一,算是不吃白饭,渐渐在周家站住了脚跟。
残了一只手,不能织锦,对周家来说,俞善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她又成了一个只能吃白饭的拖油瓶。
俞善试着轻轻揉了揉左手的手背,刚才那阵刺痛过去,左手又回到了发麻无力的状态。
俞善觉得这手可能是伤到了筋骨,又或者伤到了神经,医疗条件这么差的古代,别说织锦,她的左手就连碗都端不起来。
没有用的人,又怎么会招人待见呢?
这方小天地里,哪怕是从前与原主交好的人,也渐渐没了来往。
伺候她的小丫头香枝眼见俞善这手好不起来,没了前途,态度越来越懈怠。
今天也是一样,大厨房饭点早过了,这香枝才拎着食盒姗姗来迟。
菜色难看不说,这寒冬腊月的,俞善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原主是织坊大工的时候,颇受器重,小丫头们争相讨好;现在成了废人,连提壶热水都要单独花钱。
俞善拎着空空如也的茶壶晃了晃,又无奈放下。
她心烦意乱的胡乱塞了几口点心,走到墙角揭开一块白布,露出一架空置已久的精美织机。
织机上还带着没有原主完成的半匹云锦,就算搁置了许久,仍然光泽艳丽,状若流云。
繁复吉祥的花纹勾连不段,宝相花纹簇簇成团;青莲碧荷、梅兰菊榴,牡丹缠枝连绵不绝,端的是繁花入锦,一副美不胜收的人间富贵景!
这就是周家引以为傲的百花锦!
俞善轻轻抚过织机,她拥有原主的记忆,对如何织锦了然于胸,却并不怎么感兴趣。
真正让她感兴趣的,是眼前这架织机。
俞善仔细观察了三个月,已经把这织机的每一个细节都研究透彻,又在脑海里细细勾画出一个个构想。
等她入了迷,一下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该吃晚饭了。
可能是中午吃了教训,香枝来得并不算晚,她把食盒扔在桌子上,轻哼一声,一扭腰就往外走。
俞善走过去打开食盒只看了一眼。
嗯,行吧,不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干脆的拎起食盒快步往大厨房走。
“哎,你干什么去?”香枝看到俞善一阵风似的大步出了院门,心里暗叫不好,赶紧追了上去。
俞善怎么可能让她追上,她一路大步到了厨房。
这时正是大厨房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无人理睬俞善。
俞善一发狠,厉声喊道:“有喘气儿的没有?今天谁管事儿,给我出来!”
管厨房的婆子听见动静惊慌的跑出来,一见是俞善,又不慌了,一边擦手,一边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哎哟,俞……小姐啊,怎么,饭菜又不合您的心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