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扬鞭立威
一日午后,云眷正埋首宗卷,月牙儿叩门告进,进门后便站在一旁,全不似往日那般自在活泼。
云眷见她拘谨若此,忙笑问道:“傻孩子,怎么不过来坐?”
月牙儿将衣带在指间铰着,咬了咬嘴唇,轻轻问道:“娘亲你现下忙不忙?我......有话同你说。”
云眷见她面容灿若流霞,满是娇羞之色,心中明了她所为何来。自那日阿薛提过之后她便想询问,但因涉及小儿女之情,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好假做不知。
云眷移步到茶案边,倒了两盏茶,浅笑相候。见月牙儿凑过来,递了一盏到她面前。月牙儿纤长的手指将茶碗拨来拨去,似是有事犹疑不决。
云眷见她如此情形也不好催问,只静静候着。良久,见她仍不开口,便轻轻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么?不妨说给我听一听。”
月牙儿咬了咬嘴唇,望着云眷问道:“娘亲年少时可曾有过意中人么?我想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喜欢。”
云眷万料不到她开口如此直接,见她点漆般的双目直视自己,满含热切与询问之意,沉思片刻,字斟句酌,慢慢道:“年少时我曾以为我喜欢的人必要气度雍容、容止谦谦、诗书满腹,也曾以为只有这样的人才当得起我的喜欢。”
“那......那现在呢?”月牙儿口气迫切,握住她手轻摇。
云眷莞尔一笑,拍拍她手,轻声道:“后来历过一番世事我才慢慢懂得,刻骨铭心的喜欢,大约就是有那么一个人,或许不入旁人之眼、不得世俗之赞,但一言一行无不合你心意,气度样貌也刚刚好是你喜欢的模样。有他相伴,身边不必有繁花似锦的热闹,只是读书品茗也胜过风景万千,便是冬夜灯下对坐无言,心中也满是暖意,不觉清寒。”
“我对你娘亲便是这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二人转头而望。
“爹爹回来了!我要的东西呢?”月牙儿开心地起身迎上前去,抱着他手臂轻摇。
“你要的东西全都在那口樟木箱子里,鎏金包角,很是好找。原来你惦记的不是爹爹,而是那些玩器,唉......”
“才不是,我惦记的是......带玩器回来的爹爹。”
云眷望着门边那俊逸的身影,月余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些,但是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看起来别样温暖。上前两步,轻轻笑道:“子期,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一路上可还顺利?就你自己回来么?”
子期点头笑道:“很是顺利。宗伯他老人家正着手准备拜礼,大伯娘也已经开始为我张罗聘礼。宗伯他年事已高,骑不得马,路上要安排随行的吃住,恐还要晚些时日才能启程。”
“你不陪同长辈一起来,那不是失了礼数?”
子期叹了口气,道:“我原想置办起来费不了多少功夫,哪知宗伯好一顿训斥,光是那两张礼单就看得人头疼,反正有他和伯娘操心,我索性早些回来。”忽地柔柔一笑,轻轻道:“我......想早点见到你,也顾不得礼数是不是周全。”
云眷心中一暖,略略沉吟,笑道:“你早回来这些时日也好,咱们可以张罗宗伯和同来诸人的住处,这附近的美食名胜带他们一一尝过去过。你再列个清单,咱们置办些年货、土仪、孩子们的玩器吃食着人送回。雇来挑脚的厚赏工钱,安排回程。还有......”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眉梢眼角染了浓浓笑意,当即住口不语,板了板脸,斜睨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云眷师父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来为我掌家理事再合适不过。”声音低了低,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未过门却已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以后要一直这样才好。”
云眷大窘,伸拳照他前胸推去,轻轻道:“月牙儿在呢。”
子期笑着握住她手,道:“她惦记着我带的礼物,早跑远了。”
二人再无言语,执手相对。子期望着她眉眼,柔声道:“哭什么,不喜欢我回来么?”
云眷眼中蓄泪,盈盈一笑,道:“你不在也不觉什么,等见了你才知道有多想念你,其实......我早就盼着你回来。”
子期知她一贯清冷,听她此刻所言颇有缠绵之意,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她双眸,只觉不枉一路辛劳。
“爹爹,娘亲,快走!”月牙儿急步奔来。
二人见状颇为诧异,云眷问道:“出了何事?”
月牙儿手抚门框,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掌门师尊......不好了,舅舅差弟子来请你,说......爹爹若在也一道去。”
云眷脑中嗡地一响,接着心中一紧,便似烧着一锅沸水,拉住子期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也顾不上月牙儿,展开轻功,穿过两院之间小路,急急向书院奔去。
二人不等弟子通报,直奔镜封近日所居之处。外厅中已站了不少人,进了内室,只见安无、阿薛等人围在榻前,另有一个着豆绿衣衫的年轻姑娘,很是面生,想来便是阿七。
镜封刚刚呕过血,胸前衣襟斑斑点点,胸口起伏不定,双目微闭,显得疲惫至极,阿薛正跪在榻边,紧握着他双手。
云眷上前跪倒,垂头轻声唤道:“掌门师尊,师尊?”
镜封闻言双目微睁,视线缓缓游移。
云眷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笑意,回头望了望子期,轻轻道:“师尊,这就是月牙儿的爹爹,我带他来拜见您。”
子期上前挨着云眷跪下,恭恭敬敬道:“晚辈梁垣期拜见掌门师尊。”
镜封凝神打量他片刻,疲惫不堪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笑容,有气无力道:“好,好,你就是月牙儿的爹爹,要娶云眷?”
子期朗声道:“是,家中宗伯正在准备拜礼,不日将亲上忧黎为子期求娶。云眷是子期平生至爱,若得师尊许嫁,子期必视她如珠如宝,诚心相待,永不相欺。请师尊允准。”说罢磕下头去。
镜封温和一笑,呼出一口长气,勉力点了点头,道:“你......将月牙儿教得那般好,必是一位谦谦君子,以后你和云眷......相互扶持,共偕白首。”
“师尊之言,子期铭记在心。”
镜封轻轻点头,笑得甚是欣慰,闭目喘息了一时,喃喃道:“阿薛,却月......”
阿薛忙道:“师父,我在。”
镜封双目半睁半闭,费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抚上他头顶,道:“记得我......叮嘱你的话,做......”说到此处,气力不继,大口喘息。
阿薛握紧他手,道:“做个好孩子,做个君子。师父的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师父放心。”
“阿七,好孩子,他......心性单纯,你......照顾......”
阿七点了点头,脆生生道:“阿薛交给我照顾,师父您尽管放心,我阿七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叫别人骗他、欺负他,我会一辈子对他好,护着他。”
镜封长长呼出一口气,欣慰一笑,用尽气力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并一个布包,将手札向安无递出,安无忙双手接过。他手臂再难抬起,只朝阿薛云眷等人扬扬下巴。安无会意,打开布包,见是一对翡色玉佩,玉佩上镂刻着连理枝,沉吟片刻,对云薛等人道:“你们对师尊行礼,只当拜过了高堂。”
四人齐齐叩首,安无将对佩拆开,分别交到云眷与阿七手中。
镜封见状轻轻颔首,面露微笑,双目微闭,脸上满是欣慰之色,喃喃道:“......拾襟搅袖为君舞......反手叉腰如却月......”慢慢睁开眼,望着虚空中某处粲然一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拂衣,如今我霜雪满头,你还认不认得我,等我......”勉强抬起手,似是想挽住什么,停顿了片刻,终于无力垂下,再也不动了。
众人虽早知有这一日,仍是悲痛难抑,按辈分位次行九叩之礼,拜别镜封。
安无按镜封生前吩咐在历代掌门墓群中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尸骨化灰,由云眷与阿薛送上落月峰安葬,灵堂则设在别院一处幽静所在。
镜封执掌忧黎日久,交游广阔,声望素著,与江湖门派往来时待人谦和,待晚辈更是宽厚,故而忧黎虽未通知各门派,近处世家、江湖门派、义士游侠闻讯纷纷赶来致祭。因灵堂在别院,安无虑及云眷掌事辛劳,特特挑选了几位擅礼仪周全的内门弟子到别院协助她料理丧仪。
头七之夜,安无带同派中德高位尊者去灵前祭拜,因第二日便要封棺落冢,故而众人彻夜守灵,以寄追思。
翌日,晨。
安无亲手将两只木匣放入棺中。大木匣中是镜封的掌门袍服、私人印鉴、少时随身佩剑、晚年所用拂尘。小木匣中是一篇祭文,一本册子,册子上记载了镜封生平、于忧黎之功过,详述其一生游历所到之处、所遇之事、所救之人,不夸功亦不掩过。
九叩拜别,八人抬棺,七步徘徊,送别第六代掌门。
别院正厅。
此时厅上聚集了二三十人,正围成一圈,听圈中那人慷慨陈词。
“咱们这别院虽不说把守森严如铁桶一般,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他武功被废,若是无人接应,决计逃不出忧黎。可是他无声遁去,咱们竟然毫无察觉,是何缘故?”那人面含激愤之色,环视身侧众人,握拳在掌心连砸,扬声道:“一切皆因掌院无能!”
眼见身周众人或默不作声或若有所思,那人续道:“我并非夸大其词,大家细想,掌门新丧,若是有人以拜祭为名行暗中勾结之实,岂非神不知鬼不觉?若是事先思虑周全,怎会出此纰漏?她先前给掌门做副手打理别院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刚刚独掌别院便力不从心,时日长了必定百弊丛生,所以,不如......”
“不如换你来掌理别院可好?”女声清脆,掷地有声。
众人回过头来,见云眷发挽素带,身着重孝,负手前行,纷纷让开。
云眷见那人是长字辈长老长斟,勾了勾唇角浅浅一笑,缓缓道:“长斟师父,您看我这提议可好?”
长斟愣了愣,捋了捋花白胡须,道:“一半好一半不好。掌院之位,能者居之,我自问不够格,可也并非一定要是你云眷!”
云眷笑道:“长斟师父所言有理,门中能人众多,云眷确实并非首选。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故掌门命我打理别院原非始自今日,之前您为何不言明不当之处?”她言语有理,笑容可掬,眼中却已露了几分寒意。
“先前你并无大错,先掌门也是想让你历练历练,没想到你少不更事,难当大任。”顿了一顿,扬声道:“郑绍平不知所踪,他虽囚在后山,但那处也属你管辖,你敢说不是你失职?”
因郑绍平武功全失且铁索加身,故而只有弟子定时送膳,并无专人看管。今早弟子去送朝食发现他不知所踪,忙来禀告云眷与几位师父。因云眷等守在镜封灵前,反而是最后才得消息。
云眷摇了摇头,道:“下山要道均有弟子把守,掌门灵堂与他囚禁之处我也派人隔开,他并无机会与外人见面。我虽不知他现在何处,但能保证他决下不了忧黎山。”她刚离开镜封墓室便有弟子来报郑绍平不知所踪,长斟借机发难。细细思量了所有可能,想到昨日是头七,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笑话!他不离开忧黎便不算是你失职么?倘若他在这山里躲上几年再伺机出逃......”
“他逃不了。”阿薛站在厅门,朗声驳道。
云眷回头,见他粗麻孝服上血迹斑斑,心中明了。
阿薛大步上前与云眷并肩而站,对着长斟冷冷道:“昨日是师父头七,我带他去师父坟前谢罪了。他还怎么逃?”
长斟又惊又怒,抬手指着他责问:“你......杀了他?!先掌门曾下令饶他一命,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就公然违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师父心慈饶他一命,我却容不下伤我师父之人,以命抵命,这是自古的规矩!”
“你!”长斟见他桀骜之状,手臂不住颤抖,转向云眷问道:“云眷,你身为别院掌院,薛却月狂悖至此,你便如此纵容吗?”
阿薛不等云眷开口,向前一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不满,尽可奏明掌门罚我,为何只敢与我师姐啰嗦?师姐敬你是派中长者,我可不吃这套。”
长斟并不理会阿薛,只死死盯住云眷,缓缓问道:“有错不罚,你如何服众?”
郑绍平事败被囚之后派中曾清查其党羽,长斟因与其过往甚密也曾被安无问询。他为人向来谨慎,面对郑绍平拉拢总是装聋作哑,只享利而不出力。因查无实证,镜封心慈,念其已是花甲之年,便命安无抬手放过,只不再让他授业课徒,更不许经手派中事务钱粮,只做个闲人安心养老罢了。
之前他曾多次暗自庆幸逃过一劫,今日得知郑绍平逃逸无踪,生怕哪日他回来寻仇。刚刚知道他死在阿薛手中,不由心生恐惧,担心哪日旧事被翻出会牵连自己。再想到云眷年纪轻轻身处要位,自己为人谨慎却落得两手空空、过得提心吊胆,恐惧、嫉妒、担忧如走马灯般在心中转来转去。因当日镜封下令郑绍平永囚忧黎,非死不得出,如今阿薛公然抗令,他便打定主意借此杀杀云眷的威风,令她日后对自己有三分顾忌。
厅上诸人望着云眷,知她陷入两难之境,要看她如何裁断。厅门外,安无已旁观了一时,眼见陷入僵局,刚要举步,一人从旁伸手拦住。
“师父维护之心,子期代云眷谢过。她身在其位必承其责,总不能事事仰赖师父看顾。”
安无皱眉望着厅中,忧道:“于云眷而言,长斟乃是师长,她未必肯出手震慑,若是百般隐忍,恐怕只有吃亏的份。”
子期轻轻摇头,道:“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云眷经过这许多变故,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师父与我且作壁上观。再说,还有我在。”淡然一笑,负手旁观。
阿薛见长斟疾言厉色,抓住自己错处挤兑云眷,不由面沉如锅底,斜睨着他冷笑道:“你倒是德高望重、远见卓识,我师父为什么不让你掌理别院、兼管两院刑罚?”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云眷伸手按住他手臂,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不错,我若处事不公,何以服众?”环视身周众人,双目盯住长斟,朗声道:“甲戌年冬月、乙酉年四月。”见他略一沉吟后变了颜色,逼近一步,冷冷一笑,续道:“这些若远了你记不得,我便说件近的,去年三月,蔡家村。”
长斟本就德行有亏,云眷列举的几件事随便一件也应重罚,想到此处,他额头见汗,心中发虚,连连退了几步。
云眷见他如此,步步紧逼,问道:“俗语说:人死债不空。我若处事公道,长斟师父您且说说我该当如何?”
长斟退无可退,无力地瘫在座椅中,见众人目光投向自己,心中大恨,厉声问道:“你怎么如此诬陷我?”他本想质问,奈何心中有鬼,一副色厉内荏之状。
云眷面色沉了沉,不屑地转过头去,恨声道:“云眷不才,自掌门师尊大去便一直守在灵堂撰写祭文,誊录他老人家昔年游历旧事。若非如此,焉知你生平功业?!”
多年前镜封曾救过一名女子,那女子因未婚有孕,不容于家族,被缚石沉塘。镜封救下她后资助她银钱,之后游历再过那处还曾去探视她们母子。多年后忧黎众人远赴翠微堂,途中救下一乞儿,镜封凭他身上胎记认出他是那女子的孩儿,更认出他的贴身信物原为长斟所有;去年三月,蔡家村有人因债高难还竟被逼出人命,镜封出手惩治那逼债的地痞无赖,意外得知本金竟是出自长斟之手。
镜封本就心慈仁厚,又曾是长斟的授业师父,故而屡次姑息,虽不对外宣扬,却将自己游历所经所见尽数记下。云眷这几日目不交睫,所有陪葬文书皆经由她手抄录,自是一清二楚。
长斟对那女子始乱终弃,姓名来历俱是编造,面对亲儿狠心不认,无视门规私自放贷以致逼死人命,这几日云眷已在心中骂了他几百遍,此时出言如刀,迎头痛击,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安无松了一口气,转头见子期倚在墙上,含笑抱臂,似是早料到会如此,拍拍他肩膀,轻轻一笑,转身去了。
眼见长斟再也无言可辩,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云眷使个眼色,阿薛会意,从腰间解开长鞭奋力朝他抽去。总算长斟反应不慢,急急跃起,落地回头看去,那张梨花木椅已被抽得七零八落。
阿薛斜睨了长斟一眼,环视厅中笑道:“谁再有异议,这便是榜样。”
众人皆知阿薛十数年前曾在江湖中名动一时,又是先掌门亲传弟子,辈高位尊,自不敢和他计较。长斟眼见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恨恨甩袖,出门去了。
刚出厅门便见一人笑吟吟地候着,形容俊雅,意态悠闲。前些时日他曾听闻云眷和某家的公子定了婚事,想来便是眼前这人,也不理会,转头而去。
“长斟师父,请留步。”
长斟停步,侧身斜睨,问道:“什么事?”
子期缓步而来,拱手道:“内子年轻,处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宽宏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再上前一步扶住他手臂笑道:“师父若有闲暇,小子代她敬您三杯向您赔罪如何?师父请。”
长斟惊魂甫定,怒气未消,板着脸冷哼一声,昂头负手,大步去了。
刚从方砖甬道转入小路,忽觉手臂微凉,低头一看不禁骇然失色。只见刚才那人手握之处的衣衫已裂出一只手掌之形,他所着外裳乃是粗麻所制,最是坚韧,此时被冷风一吹如同败絮,竟似被那人以阴力生生震裂,这等功力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他呆呆地握着断裂处的衣料,立如仗马,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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