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左右逢源

第八十九回 左右逢源

云眷连去了几封家书催促,直到五月初,天气渐热,月牙儿与子成才从常山返回。离别近月,月牙儿又长高了些,容色越发明艳动人,先与双亲叙了别情,又指着满满两车物事请云眷分派。

子期与云眷看着诸般物事不禁愣住,忙问都是何物。随行的仆妇说这是夫人送的衣料首饰,那是宣家夫人给姑娘备的用物吃食,另有常山特有土仪若干。

子期作势皱眉吸气,打趣道:“你这是把义父和子成家的家底都搬来了么?都搬来本也无妨,要紧的是可把爹爹和娘亲的脸丢得干干净净喽。”

月牙儿随子成去了常山吃百岁宴,之前子成曾在家书中言明要请一位好友到家中盘桓数日,有劳双亲费心照顾。宴席上他并未张扬,只安排了人妥善照顾,宴席一了送完宾客便带她去见父母亲族。朱微何幼瑆夫妇见惯人情世故,小儿女情窦初开,这些心思那里瞒得住?

众亲眷知道子成在外读书饮食起居多蒙这女孩父母看顾,言谈之间便甚是客气。细细一打量,见她容颜娇美,且美得极为端正,举手投足间满是大家风范,更带了几分喜欢,不住口地称赞。朱何二人知道月牙儿是云眷之女,虽是惊讶,但却更加放心了一层。

待要安排宿处,朱何夫妇苦留月牙儿在府中居住。月牙儿道子成许久不见父母与妹妹,一家四口正好共聚天伦。世妹尚在襁褓之中,离不得人,自己留宿此处还要伯父伯母分神照顾,于心难安,由仆妇陪同寻间客栈落脚便好。

一家三口心中明白她如此也是为着避嫌的缘故,正是闺中女儿应有的端庄矜持,口中虽不再强求,心中的认可却更深了一层。朱微挑了一间离家近且极大的客栈给月牙儿落脚,好好拜托了掌柜细心看顾,又打发了两个嬷嬷过来陪伴伺候。

子成将日程安排得极满,每日朝食过后便来相请,或带她去各处游玩,或请她过府做客。

朱微每日忙于生意应酬,子成偶尔相随,便留下她陪伴何幼瑆母女。月牙儿或是陪何幼瑆闲话家常,或是逗若瑆玩耍。若瑆已过百日,颇能认得几人,月牙儿每一逗她便止不住地咯咯而笑。

宣予之妻已有两月身孕,因何幼瑆育有两个孩儿且刚刚生产不久,有时便随宣予过府向她讨教生育经。某日,众人围坐说些育儿琐事,子成说起云眷在书信提及不放心月牙儿独自在外,怕给朱师兄与何师姐添太多麻烦,催她速归。宣妻本就艳羡朱家儿女双全,又见月牙儿实在娇美活泼,便向宣予提议收月牙儿为义女,希望有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孩儿在侧,腹中骨肉也能如她一般美丽可爱,宣予自是赞成。待问及月牙儿,道要请示过父母方可。

云眷与宣予虽是多年故交,却并未贸然答应,问子期讨主意。子期当日与宣予曾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印象颇佳,也知他会对月牙儿视如己出,便一口答应下来。云眷问起缘由,他笑着一摊手:“我早说咱们这位小姑娘福泽深厚,多个人疼爱不好么?咱们做爹娘的也放心些。”

众人心中皆知子成与月牙儿之事已成定局,朱宣二人相识多年,情逾手足,也算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月牙儿听到爹爹调侃,嘟嘴道:“女儿有什么办法,都怪我太讨人喜欢,左右逢源。听说女儿要走,朱家伯母和义母备了日常用物不算,还有各种吃食果子,临上车时才知有这么满满两车。”

子成温言道:“子成在此全赖姑姑与姑父照拂,父母感激,只奉上些薄礼略表心意,予叔叔与小婶婶倒是备了许多。”

因月牙儿十五岁生辰将至,按当地习俗已到了行笄礼之时,宣氏夫妇作为义父义母,备的礼自然厚些。

那边月牙儿又拉着云眷的手,献宝似地将衣料配饰翻出比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将果子分出大半,请云眷带去书院分发。云眷笑吟吟地听着她讲这些时日所见趣事,时不时与子期对视,心中满是柔情。

因年前镜封大去时有门派、世家不请自到,诚意满满,安无见如今门中一切运转如常,拟在今夏外门弟子学成离去之后派出几位内门弟子回访答谢。恰又有几封请帖陆续而至,相邀众人做客,安无无法,只好调整人手分派前往。

月牙儿生在盛夏时节,那时外门弟子离去一批,新弟子秋初才至,正是一年中最轻松之时,众人也知她到了及笄之年,本就商议着为她操办笄礼,云眷更是早早便着手为她置办钗饰衣履以备笄礼之用。因计划有变,门派中事不容推卸,几位便推了清萧与期云二人商议提前办笄礼,众人也好凑个热闹。

云眷见几位同门盛意拳拳,不好推辞,便与子期商议。子期为人最是圆融通达,一口应下,致书族中,免得族亲白忙一场。着人将家宅特意布置了一番,又去安无处提前为云眷告了几日假,言道借掌事师父几日回家履主母之职。安无豁达洒脱,与他性情极是相投,自然无有不准。

及笄前两日,梁垣家几位女眷在两位小辈陪同下赶到,年纪最长那位是族长夫人,子期称伯母,第二日便由她为月牙儿梳发妆饰。自来笄礼是女子一生中仅次于出阁的大事,一般视家中地位请德高望重的女眷主持观礼。在场人虽不多,但是梁垣一族中来了最有德望的四位女眷,忧黎一方更是掌门亲至,不可谓不隆重。

族中皆知子期欲长居此处,此次派几位女眷远赴忧黎除了观礼也有相看云眷之意。族长夫人出身望族,又嫁入梁垣家,大半生识人无数,见她容颜清雅端正便先有几分好感,再见她操办诸事有条不紊,进退有度,众位授业师父对月牙儿慈爱关怀自也是因她之故,颇觉子期眼光不错。

两方均知虽是初见,日后却要结姻亲,少不了人情往来,故而言谈之间对对方格外接纳,在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席散之后梁垣众人便登车返程,因天热路远,子期请云锐陪自己送众人北上京城再转水路,云眷奉上备好的各色礼品,礼数周全地与众人道别。

梁垣夫人素来言语不多,登车前笑吟吟地拉着她手,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手镯为她戴上,说了句:“好孩子,我们先回家,等着你来。”拍了拍她手,其余也不多说,转身离去。

云眷知道她身为族长夫人掌管族中子弟嫁娶之事,之前已着手为子期置办聘礼,如此举动自是认了自己做一家人,转头看向子期,见他满是玩笑之色,不禁面上飞霞。

因子期第二日才能返回,是夜,月牙儿也不回家,在别院与云眷同住。暑热已散,晚风清凉,母女二人倚在栏边闲话家常,说到开心处,月牙儿笑声清脆如铃。

青霜阁门窗俱开,广容子打坐调息已毕,神息清朗,五感俱敏,隐隐听到月牙儿的笑声,想起今早她诚心邀约,不禁勾起唇角轻轻一笑。打开梨花木的百宝匣,一番拣选,取过一个小巧的木盒。

晚风袭来,烛光摇曳,广容子将木盒收入怀中,关好百宝匣,吹熄灯烛,出了青霜阁,直奔云眷住处。

“来了,来了。”听到叩门声,月牙儿扬声走来。此时她已卸了钗饰,乌发如云堆绕在头顶耳畔,衬得面庞青春明媚。

“广容师父?”

“嗯。”

“您是来找娘亲么?”月牙儿侧身请她入内,笑道:“且请宽坐。”

广容子在椅上落座,轻轻道:“我不是来看师妹,是来......看看你。”听到木梯上有脚步声传来,转头见云眷端着托盘从帷幔后转出,笑道:“我素不喜热闹,所以今早才推辞不去,只在别院避静。今日这孩子及笄,我也没什么好物相赠,就送她一支簪子聊表心意吧,只盼你们不要嫌弃。”

云眷在她手边放下一盏茶,看了看月牙儿,笑道:“师姐一番心意,我们开心还来不及,云眷先谢过了。”

月牙儿上前两步,屈膝福了一福,恭谨道:“月恒谢过广容师父。”

广容子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放到桌上,细细打量她几眼,笑着向云眷道:“月牙儿这么梳起发髻真好看,依我看等她眉目再长开些必定不逊于你当年。”打开盒盖,轻轻向前推了推,慈爱地望着月牙儿,笑道:“来,看看喜不喜欢。”

月牙儿见了簪子先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捧起对着灯火打量,笑道:“娘亲快来看,这簪子真美,簪头这两颗荔枝竟和真的果子没什么分别。”

云眷听到荔枝二字先是一惊,待看清那簪子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推辞道:“师姐,这簪子是你心头爱物,又颇有来历,委实太过贵重,这份心意我们收下,簪子就不......”

广容子轻轻摇头,淡淡笑道:“这簪子名为‘俪影成双’,意头好,颜色也娇嫩,正适合年轻姑娘戴。月牙儿行了笄礼,也到了许婚的年纪,送她再合适不过,我盼着她早日觅得佳偶,俪影成双。他......若知道给了你的孩儿也必是开心的。”垂头出了一会神,抬头笑道:“月牙儿,广容师父帮你戴上可好?”

夏夜静谧,夜风穿窗入户,带来夏虫轻唱,月牙儿的呼吸渐渐均匀悠长,云眷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起身坐在窗前,打开那只木盒,月光宛若轻纱,玉簪隐有光华。披上外衫,出了小楼,花圃中繁花盛放,一路走来,花香满衣。

那只簪子,她是记得的......

“清锋师兄?”听到叩门声云眷抬头,见是清锋,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轻轻问道:“师兄来这......可是有事么?”

清锋淡淡一笑,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我是遇到了难处有求于师妹。”见她长出一口气垂头不语,忙道:“你若忙于案头那便算了,我再......”

云眷摇了摇头,道:“师兄说哪里话来,我只是......”声音低了低,缓缓道:“我以为是院务出了什么纰漏,你来......兴师问罪的。”见他垂目轻叹,隐有愧疚之色,忙笑道:“师兄有事尽管吩咐,我若能办到一定尽力。”

清锋温和一笑,抬手指了指书案,自己先在客席落座。待她坐定,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放在案上,一层层打开外面包着的粗麻,问道:“师妹看这块玉如何?”

云眷拿起那块玉,对着亮处细细打量,赞道:“质地温润,清透如泉,色道均匀端正......”迟疑了片刻,看着他轻轻道:“可惜有杂色,算不得上品。”

清锋竖起拇指赞道:“师妹好眼力,我想着用它做个物件,可是琢磨了几日都不满意。你向来聪慧,又才思敏捷,帮我出个主意,回头我自有谢礼。”

“谢礼倒不必,只是不知师兄何时要?”

“不急,师妹何时有了头绪何时知会我一声,我先在此谢过。”

一日,雨后,积玉亭,清云二人茶叙。

“师妹,那位的事情你听说了没有?”清萧朝亭外抬抬下巴,捧着茶盏笑得略带两分促狭。

“清锋师兄......他怎么了?”云眷转头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开口问道。

“最近几日他时不时就往山下跑,有时候自己不得闲就差弟子去,去做什么你知道么?”见云眷神情专注,一副洗耳恭听之状,饮下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他去买荔枝!好笑吧?这都快八月了,怎么还会有荔枝?岂不闻春荣夏熟......”

云眷忽地心念一动,荔枝?白乐天......

“不过我也知道他不是为着自己嘴馋,你说这人也是奇怪,平日最是精明强干,但是只要和广涵有关,他脑子就不怎么灵光,有时候还一根筋,死倔!当年唐明皇......走神了?”清萧仍自喋喋不休,见云眷端着茶盏凝神不语,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云眷回过神来,略一沉思已有成竹在胸,放下茶盏,粲然一笑道:“师兄,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谢啦!”抱拳拱手,大步出了凉亭,飞也似地去了。

“师妹,你叫我来可是有头绪了?”清锋兴冲冲地问道。

云眷笑吟吟地递过一张简图,道:“小妹不擅丹青,只画了一张草图,师兄看可还入得了眼?”

清锋接过来看,见纸上以淡墨勾勒出一只簪子,簪头是两颗荔枝果,旁边还以小字作了注释:簪身四寸八分,双果顺簪身径长一寸一分,横向尺寸可依玉料之形略有出入,不必浑圆,但求尽拟其形。

清锋大喜过望,轻轻拍案,笑道:“妙哉!这发簪竟如此别致,若再寻个巧匠,怕是能做得与真果一般无二,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只是这图样与尺寸可有什么讲究么?”

“四寸八分,喻意四平八稳;果有两颗,一寸一分,喻意一生一世,‘荔’影成双。”云眷浅笑,缓缓道。

“可是这果子比真果略小,簪身也略嫌长了些......”

“发簪除求形美之外还要考虑分量均衡,若是簪头太重,或是挽发不牢或是簪身易折,反倒不美。我曾仔细量过那块玉的围长,雕两颗果子刚刚好,且重量分散两处,簪身受力不致太过集中。”

清锋笑着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迟疑道:“若是雕两颗果子刚好,那块白斑不就绕不过去......”

“就是要不绕过去才好。”见他皱眉思索,云眷曼声道:“‘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师兄想想,荔枝果若去掉一块果皮......”

清锋先是一愣,继而拊掌大笑,又抱拳一揖道:“师妹,我是真服了你!过些时候有南边来的晚荔,我已交了定银,等送到了我谢你一篮。”

............

云眷拭去泪痕,拢了拢外衫,抬头望向青霜阁,楼上门窗似未合拢,房中的烛火映出一室黯淡昏黄,隐隐可见一个人影伏在栏边。一阵风吹过,火光摇摆不定,映得室中忽明忽暗,那人影却一动不动,静若山石。

清锋师兄若不被我连累,如此良夜是会与师姐演武论剑、秉烛夜谈还是对着新得的奇石苦思长叹、不能释手?

我有月牙儿与子期相伴左右,可师姐呢?往后余生她是不是每一夜都如今夜一般青灯独对,形只影单?

荔影尚有绕鬓日,俪影再无成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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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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