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一语成谶

第九十回 一语成谶

再过半月左右,又一批外门弟子学成离开。单文光虽未被逐出别院,又得云眷求情停了对他的劳作之罚,但到底不为同窗所容。众人离别之时均去各剑阁、静室拜别授业恩师,同窗间折柳以赠,独他行囊简薄,形单影只,不敢向诸位师父作别亦不敢理会同窗,生怕自讨没趣。

将出山门之时偶遇成渊,成渊因亲历那场夜战,目睹他临阵倒戈、为云眷挡剑,对他并无恶感,此时见他离开,温言勉励其好自为之,往日之错切不可再犯,日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记得求助于师门。

未料单文光嚎啕大哭,拉住他衣袖死不松手。大半年来他在同窗中颇受冷遇,成渊所言虽只是前辈师长最常说的勉励之辞,于他而言,却如冰窟中多了暖阳烈日,一时激动,仪态全失。

成渊无法,待他哭够了询问缘由,才知不仅是因同窗冷眼、别院师长给出的考语平平,更是因父母早丧,无亲无故,无处可去。成渊幼时困厄,最知人情凉薄世道艰辛,便将他留下暂住,只待来日为他寻个好去处。

事有凑巧,过了不到十日,储千松求上门来。日前他出门采买,因等着大师的佳酿启封,比预计回程的时日晚了半月有余。回来后听掌柜言道账房家中新丧,告假一段时日,店中账目暂无人打理,且过些时日郡守大人的公子娶亲,包下了整间酒楼宴客,对联菜牌匾额要求全都重新换过,已付了三成定金。因一时寻不到字画俱佳的人才,自己马上又要出门几日,眼前所需实在急似燃眉,只好求告故人。

云眷一时没了主意,恰好成渊在侧,便荐了单文光。云眷素知他能耐,又听成渊说他并未离开别院,当场便叫出来让储千松考较。单文光算盘虽使得稀松平常,但字写得着实好看,画工也甚是高超。储千松看过之后甚是满意,因是云成二人推荐,当即便放心大胆地放下账房钥匙,交代他分内琐事,着他今日收拾行李,第二日自去太白楼。

眼见储千松意态悠闲、大袖翩然而去,单文光跪地叩拜,谢过二人知遇之恩。成渊与云眷对视一眼,心中顾虑相同,单文光仿人笔迹、刻章临字之能无人能及,郑绍平笼络他便是为此。若他做了账房再犯前错,无异于以狼牧羊、鼠入油缸。

碍着云眷受他挡剑之恩不好开口,成渊先是冷着脸重申书院规矩,又咬牙数落他往日追随郑绍平时在书中案头使的下作手段,最后切齿警告他若不存好心,故伎重施、使手段蒙蔽东家,便将他那条好腿打成与坏腿一般。单文光心中既惭愧又感激,当即指天誓日道以后必痛改前非,踏实本分为人,若违此誓,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云成二人见他起誓之意甚诚,又素知他并非大恶之人,心中大定,再好好嘱咐了几句,着弟子帮他拿了行李送出山门。

再过不多时便是酷暑,两处书院因去年暴雨遭灾甚重,安无反复叮嘱留守之人守好门户。而今年内门弟子或外出游历或回访以全礼数,留守者甚少,云眷肩上院务繁重,又不喜外出,便借着防范暴雨之名留在别院,每日早晚严查门户,再将备用物资反复检视过,偶尔忙里偷闲读一卷书、品一盏茶或寻个清幽所在与周公手谈一局,倒也惬意。

整整一夏,天公布雨重次不重量,时不时变脸一番,洒上几滴,见好便收。众人防了两月,暴雨始终未至,便都松了一口气。

别院虽未候到暴雨,却候来一位稀客。月牙儿平日住在山下宅中,哪日气闷了便备些瓜果在云眷处赖上半日。这日午后,小雨初歇,月牙儿自在地在庭院中挂床上乘凉,忽听有人唤自己名字,转头见值守弟子带来一人。

多年前汪北挑唆子期为自己寻仇,后见云眷安然无恙,他心中虽暗怪表兄不济,但到底不敢当面责备,更怕云眷知道后寻仇生事,在别院提心吊胆地挨过了最后一年便天高海阔地胡混去了。

他一身纨绔习气自年少养成便未稍减,在别院时因云眷约束弟子极严,对喝花酒、眠花宿柳者下手惩治毫不留情,不得不压抑度日。离开书院后没了规矩约束,益发自在,在父亲手中分出一份家产,山南海北地东游西荡,后来聚了一群狐朋狗友度日,包娼聚赌肆无忌惮,短短几年便挥霍干净。走投无路之下又舍出脸面在家中争了些田庄铺子,不到两年又两手空空。再鼓足勇气回家争产,家中异母兄弟道:“十多年前父亲就把你那份家产给了你,你败坏门风,挥金如土,此后汪家再无你家产。若不是碍着你两位姨表兄,早两年那些田产也不该给你。你若还是纠缠,咱们就到官衙里去分说分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便是有人为你撑腰我们也不怕。”

汪北自学成离开书院至今已十年有余,因手中从未断过银钱便只管眼前快活,此时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猛地想起还有表兄可依仗,姨母虽已过世,但表兄家产丰厚,念着姨母情面,必定会对自己多加照顾。越想越是开心,越想越是理所当然,冲着兄弟撂下几句狠话便去了梁垣府。

孰料府中只有门子看门,问了才知大表兄戍边多年,二表兄带着月牙儿去了忧黎,上次回来还是年前给双亲焚香扫墓,孝满致祭,至今已有数月不曾回来。

再细问缘由,门子道因未来主母是忧黎当地之人,二公子便带着小小姐在忧黎山下开府而居。汪北深知姨丈宗族内皆非易与之辈,无奈之下又马不停蹄赶往忧黎。辗转寻到梁垣宅中,管家道公子晚间才归,小小姐去了别院,一句客套也无。待问起新嫂嫂是哪家闺秀,家住何方,自己也好上门拜会,管家冷笑不语,摆出一副家中不留你你滚远一些不许赖在府门口的嘴脸。汪北知道自己在此讨不到便宜,强忍下心头之恨,壮起胆气硬着头皮去了自己昔日求学之处。他盼着先找到月牙儿,寻思着只要将表兄的这块心头肉哄得开心,表兄那便大有指望。

好容易有弟子带着寻到了挂在树荫中乘凉的月牙儿,任自己口灿莲花脖颈都仰酸了小姑娘就是懒懒地不愿搭理。

正无奈间,忽见她来了精神,一连声道:“娘亲你可回来了,西域的胡瓜在井水中湃了半日,我留了一只给爹爹,带了一只来,只等你回来一起吃,你再晚些回来可就不凉了。”利落地从树上一跃而落,直奔廊下。

汪北回头,看到廊下之人正是昔日屡次拿捏自己的宿敌,顿时觉得心提到嗓子眼,舌干口苦,继而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漆黑一片,四肢僵硬麻木,暗叹古人‘冤家路窄’之言诚不我欺。

那宿敌倒是淡定,只淡淡一句:“汪北,你回来了?”她未及多言便被月牙儿拽进剑阁按在坐席上,与同来的两名弟子团团围坐,分瓜而食。

天色暗下,梁垣府中掌起灯烛,上了晚膳,父女二人入座而食。汪北涎着脸陪笑在侧,见无人招呼他入席,便蹭着在一旁落座,打探子期娶妻之事。

月牙儿听他句句试探,停下手中箸笑着反问道:“今日你不是见过我娘亲了?怎么还明知故问?听爹爹说多年前娘亲还是你的授剑师父。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又云:长嫂如母。怎得你在娘亲面前全然没有礼数?”

汪北素知她牙尖嘴利,又被表兄视若掌珠,被她一顿抢白,脸色忽红忽白,不敢多言。倒是表兄训道:“月牙儿,汪北好歹也算是你长辈,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

月牙儿吐吐舌头继续扒饭,趁爹爹低头用膳时冲他扮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晚膳用毕,子期放下碗箸径自进了书房,汪北跟在他身后,瑟瑟缩缩地道明来意,未等提及汪家欺压自己、不将梁垣一族放在眼中,子期勾起一侧唇角冷冷一笑,取出一张银票扔在书案上,淡淡道:“这些你拿去,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笔银钱。年底我成亲之后,这些田宅进项、府中内外收支就全都交由你表嫂打理,你若再要银子就去烦她吧。”

汪北本自开心,听到此处便如晴天降下一道霹雳,冲口问道:“那她要是不给怎么办?”

子期正捧了本书来看,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云眷最是心软,对路边无人收养的阿猫阿狗尚且能怜悯照顾,你曾是她弟子,若是谦卑恭顺苦苦哀求,必少不了一口饭吃。”

“可是我在别院求学时她就看我不顺眼,处处找我麻烦。现在有机会拿捏我,我的日子还怎么过?表哥你忍心让我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么?”

子期闻言放下书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笑得极为欢畅:“待我成了亲,家中人手、库中银钱如何分派打理全凭她心意,就连我也要看她的脸色度日,何况是你?”说罢摊了摊手。

汪北见他虽和颜悦色,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话语中丝毫不念骨肉之情,全无商量的余地,心慌意乱,拿过银票就着烛火看了一眼,惊叫道:“才五十两?!表哥你就这么打发我?你真当我是叫花子么?”

子期翻着书,勾了勾唇角,头也不抬,沉声道:“在这山脚小镇,这些银两可供寻常四口之家两年之用,你并未娶妻,上无高堂,下无儿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已经是厚待你了。”

汪北甚不甘心,苦苦哀求,见子期仍不为所动,不禁红着眼眶冷声道:“姨母不过才去了三年,你就这般冷血无情。她老人家若是还在,定能为我做主,绝不许你这么对我,更舍不得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你还有脸提母亲?”子期冷冷一笑,握紧书卷恨恨道:“父亲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气结于胸,临去前曾叮嘱我与大哥以后与你汪家断绝往来,免得坏了我梁垣家累世清名。还有......”胸中蓦地一酸,深吸一口气,目光如两道冷电一般劈向汪北,咬牙续道:“若不是你在母亲面前挑拨是非,颠倒黑白,她怎会那般厌恶云眷?若非她以命相逼,对云眷至死不容,我怎会白白候了这十几年光阴?家宅不宁,父母失和,终成怨偶,皆是拜你所赐。若不是因为母亲临终前苦苦哀求,我取你性命也不为过。日后你若识时务,安分守己,对云眷恭顺有加,我还能保你衣食无忧;你若不识时务,顶着梁垣家的名头胡作非为,这便是榜样。”手起掌落,书案一角已被拍下。

汪北见他目中不掩恨意,心中恐慌不已,伸手拉住他衣袍下摆,苦苦哀求,语无伦次:“表哥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我娘和你娘是同胞姐妹,你是我最亲的表哥,你看着我长大,你若不管我,谁还顾我死活?若是你把这府中事务交给云眷......师父,那我岂不是一生都要受她辖制、被她管束?表哥,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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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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