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
远山横斜,一重重延绵无尽。
一辆马车平缓地行驶在蜿蜒山道上,一阵清越的笑声从车厢内传出。
红着眼眶的丁元与满头大汗的盛平安被秋昀笑声中的愉悦感染,也跟着弯起眉眼,傻笑起来。三人的笑声在山间回荡,被风送到了远处,惊得一群鸟儿腾空而散。
马车颠簸了近半时辰,方才踏进靖水镇。
热闹的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众多的小贩吆喝声不断,左右茶馆酒楼分列,迎接南北往来的宾客。
“丁元,这坛酒就麻烦你帮我送到齐爷家了。”
秋昀吩咐马夫靠边停下,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块银子:“送完后,你先去客栈吃点东西,顺便去我那边休息,我和平安尽量早些回来。”
似是想到他会拒绝,又补充道:“你再买些米面和菜带去我那边,我今晚不回村子,要与平安在镇子上多待两天。”
丁元滚到喉间的话默默吞了回去,接过银子和钥匙,背着包袱,抱起酒坛刚下了马车,身后传来盛平安欢快的声音——
“元哥哥。”
扭过头,一颗小脑袋从车帘里探出来,挥着肥嫩的小胖手,马车的车轮在他的挥手间滚动了起来:“我和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丁元低落的心情瞬间飞扬,他咧嘴一笑,挥手目送马车走远,融入人群中,直到看不见,这才转身去给齐爷送酒。
。
“姑爷,平安少爷,你们来了。”
马车停在陈府门口,门房瞧见下来的人是秋昀和平安,便派人前去通传。
有小厮过来迎接,看到秋昀抱着一坛酒,赶忙上前接过:“姑爷您来的可真是时候,老夫人今儿个早上还念叨说想平安少爷了,准备差人请你们过来呢。”
秋昀望着率先跑进去的盛平安,眉眼柔和:“锦之可在家?”
“不巧,大少爷去下山村了。”
小厮殷勤地领着秋昀朝正堂走去。
得知消息守在门口的陈老夫人远远看到一路小跑过来的盛平安,一边喊着慢点,一边也走了过来,抱住外孙,心疼地摸.摸外孙肉嘟嘟的小.脸,哎呦一声:“乖孙啊,怎么又瘦了。”
“想姥姥想的。”盛平安投进老夫人怀中,乖巧地抱着老夫人的脖子,小声道:“平安可想姥姥了,吃饭也想,睡觉也想。”
老夫人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姥姥也想我的宝贝乖孙啊。”
秋昀走过来,看到老夫人抱着盛平安不撒手,打了声招呼,示意小厮抱着酒坛上前:“这是平安亲手酿的青梅果酒,刚出酒窖,就迫不及待地说要送来给您和爹二老尝尝。”
“哦?”赶过来的陈老爷大步走来,看向小厮怀中的酒坛,弯腰抱起盛平安,捏着他的鼻子挑眉道:“咱平安亲手酿的酒,姥爷可得好好尝尝。”说罢,抱着人示意人回正堂说话。
秋昀行了礼,随后跟上。
丫鬟送上茶水,老夫人边逗着盛平安,陈老爷与秋昀闲话家常。
说到陈鹤,陈老爷脸上的笑意微敛:“锦之去下山村巡查庄稼了,最近有不少外来商队预定我陈氏大米。”
“怎么?”秋昀拨茶叶沫子的动作一顿:“不是还有些时日才收割吗?”
“自打开春以来,咱靖水镇老天爷还赏过几场雨,可其他不少地方今年却是滴水未下,不少庄稼都干.死在田地里,怕是要闹旱灾了,商人逐利……”陈老爷顿了一下,摇摇头,轻叹道:“受苦的还是百姓。”
“朝廷总不会不管。”
“朝廷啊……”陈老爷不欲多说,揭过这个话题:“我听锦之说你在你爹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酿酒宝典,还打算自己酿酒,怎么,可是有开酒楼的想法?”
秋昀把疑惑放在心里,摇头道:“正要与您说这事儿,酒方子我已经带来了,想把它交给锦之。”
陈老爷闻言,惊讶地望着女婿:“阿芫,你可知道酒方子的重要性?”
“我知道的。”秋昀弯起唇,噙着浅淡的笑意,温和道:“就是知道才做下这个决定。您一向待我不薄,宛如亲子,我没什么好报答您的。再者,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不适合做生意,倒不如把酒方子给锦之,到时,随便分我几分利便可。”
“这可不是小事,而且有我和锦之照应,你不用担心其他事。”
陈老爷看他还想说,直接道:“你就算不为你着想,也要想想平安,平安年纪也不小了,他现在跟着你学酿酒,待有所成就,也能帮你的忙。”
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
但就如秋昀之前所说,与之相处多年,投入的感情掺不得假。
且,陈家家大业大,子嗣却一直不旺,贪多嚼不烂,就无须觊觎女婿手中那点东西,酒楼若当真开起来,今后也是传给外孙的。
孙子和外孙,虽多了个‘外’,却也都是他陈家血脉。而且有酒楼傍身,他百年后也能安心去见女儿了。
陈老爷这般说,秋昀便止住话题,想着待陈鹤回来再行商榷。
在陈府用了午膳,便起身告辞。
回程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想着要在靖水镇待两日,就把平安留下来陪陪二老。
马车驶过热闹的大街,停在镇南边的宅院门口。
一下马车,看到大门虚掩着,推开门走进去,长时间没人打理的院子里一切井然有序,想到什么,连忙吩咐陈忠良去厨房烧点热水,这才快步走去后院,就见身形削瘦的少年弯腰蹲在墙角边麻利地处理杂草,眉头微微一皱,复而又舒展开来,无奈地喊道:“丁元。”
已是八月中旬,热浪依旧滚滚似海潮。
丁元热得微微喘息,汗流满脸颊。
他一抬袖,抹去额间滚落的汗珠,正想着把这点收拾完,也就差不多时,熟悉的声音从右边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袭蓝衣的芫叔正缓缓走来,喜悦霎时盈满他的心间,他咧开嘴正想笑,就听到对方无奈道:“我是让你来休息的,不是让你来当下人的。”
他连丢掉手中的杂草,扶着墙壁站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不是没事可做么,想着您还要在这住两日,便打算收拾一下,这样看着也舒心。”
“你啊你!”秋昀戳了下他的脑袋,“可有吃过饭?”
丁元歪着脑袋,眯起眼,心中对芫叔的关心无比受用:“吃了,在东头的面馆吃了一大碗面。”
“那就好。”秋昀主动牵起他脏兮兮的手,摸到手心里的厚茧,心中微微触动。
如果他没猜错,丁元当出身官宦或勋贵世家,却因不知原由的意外或人为,一朝跌落云端,成了乡野小子,酒肆的店伙计。
牵着乖巧的少年来到水井边,挽起衣袖打了一桶水让他净手,随之又带着人来到正堂,发现屋子已经收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是我考虑不周,叫你忙了一上午。你等会儿先去平安屋中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丁元觉得这点活不算什么,但瞧见芫叔满脸的不赞同,翘着唇角点头:“我听芫叔的。”
说完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芫叔,平安呢?”
秋昀说平安留在陈家陪二老了。
俩人说了会儿话,陈忠良那边烧好了水,秋昀吩咐陈叔晚点准备三人的晚膳,这才领丁元去平安房间沐浴。
宅院空了一个月,房屋里落了一层灰。
想来丁元只清理了前院和正堂,房间这类私人领域却没敢踏足。
盛芫当初没留人看院,是舍不得出那份月钱,加之贵重之物差不多都带回了乡下,也就无甚在意是否有小偷光顾。
秋昀来到这个世界,就住了一夜,尚未习惯没修为的日子,思虑不周。毕竟他独居惯了,有灰尘一个清洁术就能解决。现下适应了凡人的生活,考虑也就多了。
他沉思了片刻,以后少不得村镇两头跑,那这里便不好空着,应留个人下来看院打扫,方便留宿。
与陈忠良把他要歇息的房屋收拾出来,丁元也沐浴出来了。
秋昀让他去自己的房间休息会儿,他独自去了一趟牙行,买了一对夫妻回来照看院子。
丁元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起床时,外间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少爷,您起了吗?”
少、少爷?
丁元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外间忽地亮起一道烛光,脚步声渐渐靠近,就见一方脸的中年男人举着蜡烛走进来。他心中登时警惕起来,“你是谁?”
中年男人一愣,随即憨笑了一声:“回少爷——”
“等一下,我不是什么少爷。”丁元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边穿衣衫边道:“我只是个店伙计,你叫我丁二就好了。”
“这……”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小的叫顺子,是老爷下午买回来的下人,水已为您备好,您快些洗漱,老爷在正堂等您一块用膳。”
丁元抿了抿唇,猜到芫叔买下人的目的,心情有些低落。
他其实想替芫叔看院子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而且……
匆匆洗漱完毕,跟着顺子来到正堂。
看到坐在灯光下小酌的芫叔,低落的心情方有点回升,坐在他旁边,歉疚道:“芫叔,让您久等了。”
“无妨。”秋昀放下酒盏,吩咐顺子上菜。
三菜一汤,俩人对面而坐,秋昀给他倒了一杯酒:“这是顺子从林记买来的陈年桂花酿,你尝尝。”
“我……”看到酒,丁元想起了昨夜醉酒后喊芫叔爹的事儿。
他很喜欢与芫叔相处,也幻想过芫叔若是他的爹该多好,但这只是他的臆想,他与芫叔身份天差地别,喊一声叔都是在高攀。
“怎么了?”秋昀看了他一眼,见他脸颊发红,面露窘迫,恍然想起昨夜之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看来昨夜的事你还记得。”
“芫叔!”丁元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下,自卑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些渴望。
如果……如果他不是酒肆店伙计,如果他能寻到亲生父母……也不对,他的亲生父母说不得就是流放的犯人,那他就是犯人之子。
可要脱贫,实现身份跃迁,除了从商,就是科举。
而他一无长处,二大字不识,如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