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
靖水楼位于靖水镇东门早市尽头的长街繁华处。
长达千米的早市吆喝声此起彼伏,叫卖声声声不断。
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马蹄声踏踏,停在靖水楼进口。
马夫拉住缰绳,稳住马车,掀开车帘,从里下来一个素衣公子和一个蓝面绸缎锦袍公子。
招揽往来客人的店小二绽放出热情的笑容上前迎接:“陈少爷,有几日没来了。盛爷,小的可有一阵子没见着您了……”
“别贫了。”陈鹤丢出一块银豆子堵住店小二的嘴:“给我安排个雅间。”
“好嘞,二位爷,跟小的来!”得了打赏的店小二笑着一甩毛巾,走在前面,把二人迎到楼上雅间。
时辰尚早,酒楼内只有零星几桌食客,显得有些冷清。
二人坐在雅间,点了几个下酒菜,要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
店小二退出后,陈鹤起身打开窗子,沿街的叫卖、吆喝声与扑鼻的香味混在一起,叫他心中越想越是不忿,回身拉着秋昀的衣袖,幽怨道:“老头子也太不像话了!姐夫,你回头得帮我好好说说他。”
“不过一坛酒,何必与……爹较真?”秋昀示意他坐好。
“怎么能说是较真?这是原则问题,也是外甥的孝敬,再者……”陈鹤气愤地撩.开衣袍,挨着秋昀入座:“这可是我外甥第一次酿酒,我这个做舅舅的,总要亲口品尝一番,以示我对外甥的重视。”
“不会少了你的。”
虽说陈鹤言词幼稚,却也从侧面证明了陈家人对盛芫父子的重视。
秋昀轻笑着摇头:“家中还有一坛,我给你留着,等你忙过这阵子,上我那取便是了。”
“当真?”陈鹤心头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他嘿嘿一笑,咧嘴握拳锤了下秋昀的肩膀:“还是姐夫对我好。”
恰时,小二在门外敲门。
陈鹤立时坐直身板,道了声请进——店小二举着托盘端来酒菜,一一摆放在桌面:“二位爷请慢用。”
随着关门声响起,陈鹤端起的架子登时现了原形。
他挽起袖子倒了两杯酒,凑到秋昀跟前,伸手拦着秋昀的肩膀,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姐夫,你随意。”说罢,仰头饮尽。
秋昀托起酒杯浅尝了一口。
酒液的色泽金黄,却也浑浊,这是发酵时残留的沉淀物。
气味浓郁,带着数种名贵药材浸液形成的药香,入口稍苦,浓郁的药味盖过酒香,然入腹却有股温和的暖流,算得上佳品。
“对了姐夫。”陈鹤顾自倒了一杯酒,放在唇边,似是想到了什么:“你清早拦在我必经之路,可是找我有何要事?”
“有两件事。”秋昀放下杯子,正色道:“你方才说今年收成普遍不理想,当是与今年雨水少有关。咱靖水镇山环水绕,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啊。”陈鹤饮尽手中酒液,长叹道:“我听云州而来的商队所言,云州西边一带今年滴雨未下,江河断流、湖泊干涸,田地里的庄稼悉数枯死。”
“地方官员可有应对之策?朝廷又派了哪位官员去赈灾?”
“还未到收割季节,百姓家中尚有余粮,且根据往年经验,各地官员不会这般早便把灾情上报给朝廷,不过……”
陈鹤蓦地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雅间的门四下张望,见无人才坐会位置,压低声音道:“便是朝廷知道了此事,很大可能也不会管。”
秋昀眉峰紧皱:“这是为何?”
“我听说常林将军与摄政王有私仇旧怨。十年前,云州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摄政王明面是派林将军镇守云州,实则是流放。哪知常林将军英武不凡,不但收服了云州各地官员不说,还占据了云州,如土皇帝一般,以至于当地百姓只知常林大将军,而不知陛下与摄政王。”
“摄政王?”
“朝廷的事,我等平民百姓也不懂,只知朝政由摄政王做主。”
秋昀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这是他思考的状态,他对时局的了解源于盛芫的记忆,盛芫的记忆里只有靖水镇这方寸之地,在盛芫看来,靖水镇安定太平,既天下太平,至于流寇和外敌,与他相距甚远。
先前他从记忆里分析出时下局势不好,却是不知竟已到了这个地步——流寇作乱,外敌入侵,朝廷内乱,天降旱灾,这是天下大乱的征兆啊。
陈鹤见他久不言语,还当把姐夫给吓着了,连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这不过是我道听途说,姐夫,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方才你不是说找我有两件事,另外一件是什么?”
秋昀收手回神,他本想与陈鹤商议开酒楼一事,然观时局,怕是要起战事,届时粮食便是紧缺之物。
陈家为米商,一旦战事将起,如陈家这等无官家背景的商人,便会是某些人的囊中之物。思及此,他问道:“我听、爹说近来有不少商队想采购陈氏大米,你可答应了?”
“没有。”说及此事,陈鹤满脸不屑:“这些商人个个心黑,早在四月份起,便敏锐嗅到危机,趁机囤积米粮,只待各地灾情爆发,抬高粮价出售给百姓,这等吃人血馒头的行为,不说我爹,便是我,也看不上。”
听着楼下早市上的吆喝声,这些人皆对时局一无所知,便是旱灾,对靖水镇也影响不大,最多粮食减产,节约一些罢了。
陈鹤倒了杯酒,浅酌了一口,好奇道:“姐夫,你今日怎地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昨日听、爹提了一句,心中好奇,便找你问问。”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酒方子,放在桌上推过去:“这是上次答应给你的酒方子。”
陈鹤伸手按住酒方子,却没看,而是沉默半响:“姐夫,你何不拿着酒方子自己开家酒楼?”
秋昀掩下心中沉重,弯起唇角:“比起开酒楼,我更喜欢酿酒。”
“那这样,姐夫你酿酒,酒楼筹办等一应事由我来张罗。”陈鹤之前也打过培养姐夫为左膀右臂的主意,然他深知姐夫的性子,也不强求:“届时利润你拿大头,如何?”
秋昀本就是这般打算的:“这事儿我不懂,你做主就好。”
“不过今年收成不好,外又有旱情,粮食紧俏,这酒方子你先拿回去,待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行商议。”
这也是秋昀的想法。
谈过正事,俩人喝了三壶酒,便分开了。
秋昀之前把陈忠良打发回去了,这会儿只能步行回去。
不过难得一身轻闲,他饶有兴致地闲逛起来,路过一家糕点铺子,看到铺子里正在卖月饼,恍惚想起丁元昨夜对着圆月发呆,忆起明日好像便是中秋节,便抬步走过去,各种口味都买了一些,又转身去林记买了两壶桂花酿,方才回家。
顺子开门时,看到秋昀带回来的月饼,迟疑了一下:“公子,我自作主张,叫贱内买了月饼原料回来,正打算问您可有忌口,可现在……”
“无妨。”秋昀把手中月饼递给顺子:“你照做便是,多准备一些,我明日去岳家拜访。”
交代了顺子,左右闲着无事,便遣陈忠良去齐家送个话,邀齐观晚上去酒肆喝酒,顺便等丁元一起回家。
天色暗下来时,秋昀来到酒肆。
站在门口,望着随风摆动的幌子,和屋檐的灯笼下豪饮的酒客,微笑着走过去。
“老齐。”
齐观扭头循声望去,就见一白衣男子踱步而来。
白衣广袖貌似说书人口中的谪仙,身姿飘渺,流泻在肩头的三千墨发无风自动,在昏暗中明显地犹如发光一般。他震惊地张大嘴,尚未咽下的酒水如银河瀑布,飞流直下。
“我只知我丰神如玉,却是不知连老齐你也难抵我美色。”
秋昀笑坐在他对面,抬手打了个响指:“咱多年交情,今奉劝一句,别迷恋我,我不好男色,尤其是你这般的大老粗。”
回神.的齐观‘噗’地一下,喷出口中酒水,脸色由白转青,额角青筋直跳,咬牙道:“不过一月未见,竟是不知你脸皮可堪比城墙。”
丁元举着托盘从后厨走过来,一眼便看到了芫叔的身影,心中喜不自胜,眉眼弯弯地小跑过来,却冷不防听到俩人的这番对话,忍不住好笑,原来芫叔还有这般自恋的一面。
秋昀目光落在齐观湿透的前襟:“你垂涎我的证据还在呢,还需我提醒你吗?”
齐观脸色几经变化,一时也没找到反驳的说辞。
“齐爷,您的菜来了。”丁元见此把下酒菜送过来,摆放在桌面,扭头小声道:“芫叔,您过来怎地没——”
“你这小厮好大的胆子,连你.爷爷也敢嘲笑?”齐观不想自己方才出丑的一面竟是叫一店伙计也瞧见了,为挽回颜面,先是一拍桌子,厉声呵斥,把人吓得一愣。
秋昀唇角弧度一滞,冷下脸来,起身把人拉到身后:“老齐,咱俩玩闹,你怎能迁怒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