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2)

君莫笑(32)

1.

走下直谏台,是宫城的主路之一安乐广道。

安乐广道上,第一条支路通向宫城最大的花园——琼华苑。

纵穿琼华苑,即为环路,名长风里。

长风里环绕整个宫城,支路甚多,向内可通各宫主殿,向外也连着五道宫门。

其中雄定门距离琼华苑最近,沈砚从直谏台出来,满心想的,就是这道门。沈宅的马夫就在那里候着,只要过了这道门,就没事了。

可他区区只到了安乐广道,便只能以苍生剑撑地才能行走了,百般蹒跚,才到了琼华苑。

沈砚汗流浃背,额头鬓间也有了水渍,他苦笑着。

他活了这十几年,自认于百家公子之中,最为克制守规,世人说他温润如玉,他也觉得自己能当得起。

可没想到,竟然有人给他下这样的药……

沈砚此时已然知道自己身中何毒了。

这一路行来,周身燥热之中,又生了麻痒,他有时忍不住张口换气,出来的全是□□之声。不是春情之毒又是什么。

他虽年少修剑道,但也不是丝毫不知风月之事。少年心性,谁能不好奇,故而他也是看过一些男女描画的。

可沈砚从没想过,他初逢身之情动,竟是在这样不堪的情境之下。

他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但那声音满是媚气,飘渺得像是另一个人的,在药力之下,定不住心神,生了遐思,继而情动更甚,一路恶性循环。

沈砚封了经脉,药力还是扩散极快,看来下药之人,是打定了主意让他乱情乱性,彻底丧了清名。

沈砚知道,他此时最好的出路,是回到直谏台。

一是直谏台离这里更近,理智应是能撑着回去。二是他既知自己中了情毒,陛下、父母都在那里,下毒的一定也在那里,回去便可以当即讨个公道。

可沈砚不想回去。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沈砚还是生气,气她永远不知道他对她的好,就因为这份生气,反而让他舒缓轻松了些许。

他往前走着,再有几步,路程就过半了……

2.

沈砚低头仗剑强撑着走到一片牡丹圃,便闻到屡屡艳香。

他体内的热就又烧起来了,下身已经胀的有些痛。

他暗叫不好,牡丹此时已开,但味道淡雅,绝不是这片香味的来源。

宫中能用此等浓香的,只有后宫诸位妃子还有皇室女眷。

这两方人马,此时的他不管碰到谁,失仪事小,若是拉扯起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砚想到这里,突然惊觉,自己从直谏台行来这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洒扫宫婢或者巡防侍卫。显然是一早布置好了的。

他竟……没有早些想到这一层……

这位来者,怕是不善……

沈砚思绪是清楚,但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了。

他越焦急,血流越快,药力四散,□□越盛。

片刻之后,映入沈砚眼帘的,是一双淡紫绣鞋,鞋尖一朵玉狐绒。

3.

沈砚离席,多少打乱了春宴的节奏。

陛下的眼光从世家子弟之席撤回,又同臣子们聊起来,时不时问询右相左丞一二。

汪珹抚弄着手里的茶杯,眼睛直直盯着说话之人。

按道理讲,汪珹的座位距离御座有些远,若不是汪珹灵悟极高,是必然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的。

“阿珹?”沈箴并不懂武学灵悟,自然以为汪珹是同她一般的常人。

汪珹自沈砚走后,陛下同第一位臣子搭腔开始,便已经发现怜香公主离席了。

他本觉得没有什么。

怜香是女儿家,难免有身子不适之时,低调离席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她是金枝玉叶,养尊处优于深宫,同沈砚只在此类宴会上见过几次,连认识都算不上。

所以汪珹自始至终,都压根没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也对怜香公主离席之事没有什么看法。

可对于沈砚,汪珹心里有疑虑。

沈砚素来最重礼数。不同于其他人,沈砚的端方根本没有半点为难自己之处,他早将礼仪之道刻进了骨血。他不只在陛下面前、群臣面前是端方的,在争鸣山挑粪的工人面前、市井中江湖上的贩夫走卒面前,也是端方的。

可刚才,沈砚在陛下允他先行回府之后,竟然连一句谢恩都没有,这不寻常。

汪珹疑虑更甚,是从陛下三不五时同右相说话开始。

朝堂上的事,早就已经说完了,陛下现在同群臣唠的是家常。

别人的家事,陛下偶尔好奇关切关切也就算了,哪里还有让别人跟着一起探讨的道理。

陛下此举,也不寻常。

而确定沈砚离席必定有问题,是在方才。

右相从来沉稳持重,神色之间,渐渐有了忧心。

刚刚那一句对谈,他的忧心已经有些跃然眉上。

右相辅佐陛下多年,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陛下看他这副形貌,立即对身边的阉人总管说道:“快去看看,砚儿有没有平安到家,确认了立刻回来通报。”

转头又对右相说道:“都怪寡人心思粗放,自己的孩儿妥帖,便忘了你这为人父母的难处。”

右相当即施了礼。

这话若是不细想,当是一桩君臣相互理解相互体贴的美谈。

但这话,却让汪珹立了汗毛。

4.

这话有问题。

陛下说他忘了右相为人父母的难处,可沈砚走时,他明明说了“莫让你父母焦心”,父母之情,陛下显然是考虑到了,如今却说忘了,不大合适。

陛下还说,自己的孩儿妥帖,既然妥帖,那怜香公主为何离席,故而也不大合适。

如若仅仅这两处不合适,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谁还没有个言语不当。

但结合陛下先前所做,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想想陛下是如何安抚右相的。

他让身边的阉人总管去确定沈砚的归处。

陛下遣了近臣去,本可以看作对右相的看重。

但偏偏这是在春宴之上。

春宴何等隆重,宫婢侍奉满朝文武,半点不能有失,此间诸事,可都指望这位总管来统筹安排。

陛下即便不想让右相早走,右相夫人应是可以吧,再不然,沈箴总是可以吧,再再不然,遣个别的阉人或者侍卫去总可以吧。

可他偏偏选了这位有春宴要务在身的总管。

那这位总管比起右相亲眷对确认沈砚的行程来讲,有什么优势呢?

对右相当然没有,但对陛下是有的。

优势便是,这位总管是最最知道陛下,并且也最最忠于陛下的人。

汪珹思绪至此,杯子握的更紧,眼神暗了三分。

“阿珹?”沈箴迟迟得不到汪珹的回答,又看见他神色的变化,不禁又喊了一声。

汪珹回头看着她,本想故作轻松,可这事儿得要沈箴帮忙,考虑再三,认真说道:“箴儿,我不大放心识之,得去看看。”

5.

沈箴知道汪珹看似叛逆,实则是个极为内敛靠谱之人,他说的话往往已经是客气许多了。

他此番说辞,应是已经确凿认为沈砚出事了。

沈箴的心揪起来,刚想问个究竟,汪珹便说:“我知你担心。箴儿,我会尽快找到他,但我不能贸然离开,总得有个由头。你得帮我。”

“如何帮?”

“骂我,然后再挨我一场骂。”

“啊?”沈箴觉得这太突然了。

可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汪珹横眉怒目看着她,怒吼一句:“你说什么?!!!”

沈箴心里真实的问候了汪珹及其全家,这么快就又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沈箴憋了一会儿,抬手指着汪珹的鼻子:“你真是太过分了。现在是什么场合,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跟我理论吗?你午睡起晚了迟到就算了,陛下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但你自责就自责,胡乱冲我发什么脾气!有没有礼貌?!”

汪珹听了这话,心里是感动的,沈箴言语里还不忘为自己迟到开脱,他怎能不心暖。可这时候,必须得把话说得真,而且说得难听了才行。

汪珹知道沈箴机灵,该是能接下之后的话,狠了狠心,呛声说道:“礼貌?!你是在说我没有教养吗?是!我娘死得早!但还轮不到你对我指指点点!”

沈箴听了这话就很是头疼,谁说你没教养了,怎么还自己找枪口非要撞呢?

她看了汪珹一眼,这小子竟然微微挑了挑眉毛。

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沈砚到底出了何事,要他这样搭上自己。

沈箴咬了咬牙,为救沈砚,忍了,但你汪珹也别想自己独吞了这个黑锅。

于是她插起了腰:“你奶奶的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什么屎盆子都想往我身上扣。左丞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潜光城里哪个不叹一句左丞大人不容易?结果你他妈的就知道做错事赖没娘?你是个什么东西?!王八蛋!”

沈箴这一席叫骂,把本来想劝架的诸位都震住了。

奶奶的,他妈的,屎,尿,王八蛋……

这竟是……竟是右相府的小姐说出来的话?

大家还没从余震中缓过神来,便看到汪珹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沈箴见汪珹走了,立刻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得飙出了泪,哭哭啼啼小跑到御座前。

“陛下恕罪。呜呜……小女失仪了。但……呜呜……他太过分了呜呜呜呜呜……”

陛下和右相都没有说话。

只有陛下看着梨花带雨的沈箴,眯了眯眼。

左丞汪雷看了一眼陛下,得上人点了点头,就上前一步扶了沈箴。

汪雷知道,这番举动须得他做,才能显得汪家知礼,才能稍稍平息汪珹无状离席带来的不良舆论:“起来吧。阿珹野惯了,不懂事,你不要同他计较才好。”

沈箴还在装模作样擦着泪,便听到陛下“赞”了她一句:“右相之女,不让须眉啊。”

沈箴只觉得陛下是听她方才吼的那些话不堪入耳,才调侃自己。

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但如若有人看一眼陛下说这句话时候的眼睛,便知道,他的这句夸赞,是极其真心的,真心到,瞳仁里都有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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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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