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4)

君莫笑(34)

1.

“还是在家跪得少了……”一个时辰后,沈箴已经跪稳不大稳当。

正着急的时候,突然觉得膝下袭来一阵暖风,自己宛若跪在一团云朵之上,全然不觉疼痛。

沈箴叹了气,转头对少年说道:“阿珹。你啊……”

汪珹只低了低头:“我……箴儿我今日有些烦乱,日后我定同你解释。”

这时候天有些阴了,竟要扑扑簌簌落下雨来。

“哎……“沈箴欲哭无泪:“太土了。只要罚跪就下雨这一招真是太土了……戏本子里凡是有这个梗的臭写书的都该扣钱……”

话还没说完,一个雨滴落到沈箴的鼻尖上,又一滴落到眼睑上,然后第三滴,第四滴,五六七八,密密麻麻……

汪珹下意识凑近沈箴,单手广袖遮在沈箴的头上,可随着雨落得越来越大,汪珹抬起的手有了犹疑,衣袖之下沈箴的脸在冷雨中白皙的有些过分,她嘴角苦涩一弯:“遮不住的,阿珹……”

“没事,可以用……”汪珹一边将手放下,一边想要安慰沈箴,可以持气化伞。

沈箴伸手按住汪珹的胳膊:“不用的。叫陛下看见又是个不敬之罪,我们毕竟……沈砚毕竟,污……污了公主清白……既然跪了,就……”

“那就淋场雨。”不等沈箴说完,汪珹手上便停了动作:“我们。”

听到这句“我们”,沈箴心里涌起簇簇温暖,不再和汪珹分什么你我,弱弱一笑,点了点头。

雨大了起来,石板之间积了水。少年人的膝盖慢慢浸湿,酸疼之上,又加了阴冷。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跪着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2.方如也头顶一柄硕大的油纸伞,看着远处跪着的两人,忍不住上前走去,却被身后的手拉住。

“结局已定。”九忧劝说道:“他们今时遭的罪必定对应日后某些果,你此刻帮了他们,以后他们必定还要经受些什么才能补了今日的定数,倒不如一遭下来彻底清算来得痛快。”

方如也知道九忧说得很对,但还是不忍:“九忧,阿鹿……沈箴那一窍,已经不大稳了……”

刚说完,就遥遥听见沈箴苦中作乐来了一句:“你说下这么大雨,淋这么久,会不会脑子进水啊……”

一旁的汪珹:“……”

远方的方如也:“……”

六界之中什么妖葩都见识过的九忧:“……是个奇女子……本君以前属实怠慢她了……”

见方如也迟迟没说话,九忧无奈摇了摇头,指间拈一簇炽火,送到少年人身边,接着说道:“阿如,那孩子迟早都要丢这一窍,你是知道的。”

方如也点点头:“我业于阴间五百年,自然明白天命不可违,可我还是希望,世间的好孩子,能得多一些善报。”

“我明白。”九忧道。

方如也看九忧一眼,每每他说“我懂”、“我知道”,“我明白”,她都觉得温暖。

她相信他是真明白,她相信这些看似敷衍的回答都不是敷衍。

良久对视。方如也笑了。九忧也笑了……

3.

直谏台偏殿的雕花木门在漫长焦灼的等待后终于开启。

陛下面色从容,身后的两位大臣却在神色身形上天差地别,右相面上虽严肃,但总体还算沉稳,左丞大人已经面如枯槁,跌跌晃晃了。

看见跪在殿前的两个孩子,沈箴已经蜷缩成一团,沈林自然心疼。

可汪雷看了汪珹,只有目眦欲裂的愤怒。

汪珹却没有看父亲,他直直看着陛下,陛下只撇了他一眼,笑得玩味。

“爱卿,雨不小啊。”陛下悠悠说着,继而接过了阉人呈上的伞。

沈林看着眼前递来的伞,想为女儿求情:“陛下,臣……”

“沈卿。”陛下依然记得不久之前,这一双小儿女差点坏了他筹划了多年的计策,又觉得自己其实对不大住怜香,于是冷冷笑道:“东楚自今日起,不见了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而孤自今日起,再也没有了女儿。沈卿,藏经殿里,孤没有偏私,但直谏台上……沈卿也该明白,令嫒此跪,罚得不亏。”

沈林跟随陛下多年,知道他是一位怎样的君王,虽称不上天纵英明,但也不是个气量狭小的君主。沈箴和汪珹这回“欺君”,要真定罪,着实是很勉强,比起其他欺君,那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但沈林纵横官场二十年,事情出了,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也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这一局陛下肯定是涉身其中的,他如此拿捏这两个孩子,同欺不欺君没什么关系,而是他们差点就救了沈砚,若真如此,皇子……不,太子,不知还要再孤苦几年。

天子一怒,可撼山平海,位极人臣又如何,仍是一人之下。况且作为父亲,他知道沈砚的抱负,就如同他年轻时一样。沈砚自打懂事便闻鸡起舞,日夜努力,是志在庙堂的。而陛下和皇子是沈砚实现理想唯一的途径。他不能拖累儿子。

所以虽然对箴儿有愧,但沈林还是抱了抱拳:“臣明白……”

沈林身后披着一身黑衣的沈砚,此时双目发红,周身战栗,双拳紧握,最终,落下泪来……

沈箴在雨中模模糊糊见了沈砚一副悲戚的样子,她很想安慰他,可她实在太冷了,冷到连一个笑容都露不出来。

汪珹跪得笔直,陛下临走前,笑着对左丞说了一句,:“汪卿,令郎啊……”

这笑里没有什么戾气,甚至有些欣赏,但左丞惊魂未定,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沈箴用力听了听,才听清楚陛下的这句话。

“当真放肆……”

4.

陛下经过汪珹身边,右相左丞跟在其后,最终连阉人宫婢也陆续离开了。

只剩大雨滂沱中,两个跪地的纤细身影。

冥王判官看着这一幕。九忧先开了口:“沈箴说过,沈砚欠汪珹一夜长跪,该就是今夜吧。”

方如也却想起了另一桩事:“这个地方,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九忧转头看她:“你不记得了?也是,楚……升阳皇帝文韬武略但品味极差,把这里的出口改了道,也削减了一块面积,总体布局不伦不类,栏杆石板也都换成镶金带玉的了,你不认得也是正常。”

方如也很是赞同九忧对升阳皇帝的评价:“是真的品味极差。”

“这里是擎巅台。”

听闻这三个字,方如也睫毛颤了颤,很快恢复了平静:“原是擎巅台啊。”

九忧却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如此慌乱?”

方如也有些讶异九忧的敏锐,笑了一笑回答道:“倒不是慌乱,而是有些感慨。”

九忧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方如也被看得不自在,挠了挠颈子,接着正了正神色:“当年我在这里被赐的婚。”

九忧听了,愣了一愣,接着很是愧疚:“阿如,对不住……“

“这有什么呀……”方如也看他自责了,赶忙解释:“不是什么伤心事。”

见九忧还是愧意不散,她又补了一句:“说来也挺有意思的,顾仅那天喝了许多酒,我还以为他是激动的,后来才知道,他是真愁得慌。”

说完自己都笑了,九忧却半点笑意都没有,看她看得更深,柔声说了一句:“他配不上你。”

方如也有些自嘲:“你少抬举我,彼时是他看不上我才对。”

九忧眸子真挚起来:“我们阿如,六界绝色,剑道宗师,百年将门,掌上明珠,才貌出身皆是出类拔萃,顾仅这个匹夫瞎了眼盲了心,才会辜负你。”

方如也被他夸的都有些怕了:“九忧,你有何事须劳动我,直说就好,不必如此……”

“你!”九忧真是恨铁不成钢:“走走走……”说着便拉着方如也朝宫城之外走去,忆梦何时散去还难说,得先找个住处。

方如也被他拉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九忧,楚羡也姓楚,也是东楚人,他是不是皇室子弟啊?”

九忧一直不想这些繁杂往事扰她清净,匆忙回答:“应该不是吧,我回头问问孟婆,我跟他不熟。”

“不熟?”方如也震惊了:“你一梦游就找人楚羡比武,回回打得人家挂彩,还说不熟?”

“嗯,不熟。”

“???”

“还有,我不梦游。”

“???”

“……”方如也明白了,九忧大概是觉得梦游不好,有些害羞了:“这有什么呀?方如是那么大个将军,尿床尿到整整十二岁。”

“我不梦游。”

“……”

“……嗯……方如是十二岁了还尿床吗?”

“……”

4.

东楚丰运十五年春,贵妃汪晴、怜香公主楚燃谋害重臣,霍乱朝纲,汪晴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楚燃遣入城郊青莲庵,随佛修行,永不得回宫城。

鉴于左丞汪雷不知其妹作恶之策,罪不及亲族,此外,陛下宽仁,念左丞多年倾力辅佐,削其爵位,不削其职。

三月后,秋来前,皇子楚熠被正式册立为太子,赐号荧辉。右相之子沈砚,年轻有为,才学冠世,剑技卓越,家世清朗,三代能臣。命为太子少保,助力太子,修当前之身,扶明日之社稷。

在东楚朝堂格局大改的背后,深陷这场风波的两个少年,运气实在是不好。

沈箴高热不退整整七天,醒来后瘦了七斤三两,活活烧没了一窍。

汪珹挨了左丞一顿毒打,打得皇城人尽皆知。

“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你竟和沈家的女儿跪在一起!替沈砚求情!我汪雷一生要强!没有你这样无用无情的儿子。”

汪珹内力已达仙资,挨一顿打本应伤不了多少,但他内心有愧,不论是对沈砚,亦或是对汪家。所以用肉身凡胎迎了棍棒。

父亲这句呵斥之后,汪珹的腿又断了一次,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月,再能行走之时,病疾入骨,双腿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不能久站。

一代武学天骄,终是落了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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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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