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1)

君莫笑(41)

1.

将领们听了汪珹的话,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人耐不住性子:“老杜,赶快给我瞧瞧!”

轮流看过一番,众人感慨道:“还真是。神话里都说裂海龙鲸翅鳍上带刺,这黑晶石连着划痕,划痕是鳍形,黑晶就像刺儿似的,还真有点意思……”

汪珹若有所思:“若此番猜测是真的。杜叔,贵府祖上应是效力于平沧军的。”

说完,少年俯身,右手捏了剑指,覆上心口,附身朝杜钏行了一礼。

将领们看得不明就里,杜钏却知道,汪珹行的,是平沧军礼。

昔年平沧军声势太大,若是军权与皇权能相善与,平沧军或许只是青史流芳的一支队伍。可偏偏靖安皇帝容不下军权旁落,平沧军倒了,倒在挽澜将军方如是——方家最为出色的子孙手里。

方如是战死沙场,他妹妹贵为中宫,也不过是郁郁而终的结局,之后几年,方家血脉一百二十七口,近乎灭门。

此等惨烈而又饱含冤屈的下场,让方家成为了历朝历代军中男儿的某种信仰。所以直到现在,依然有人记得,平沧军礼,是怎样的姿态。

若是旁人看到当下情境,看到家门败坏且和军队没什么关系的汪珹行这番礼,定会觉得十分荒唐。

可杜钏只是笑了:“公子折煞我了。”

听到这声“公子”,汪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摇了摇头。

将领们看到老杜突然就对汪珹这贼子和颜悦色了,难免翻几个白眼,但到底都没忘了正事。

有个胖子说道:“老杜,你祖上要真是平沧军,那这样看下来,方如是驯狼这事儿就是真的。”

“他奶奶的!”另一个大胡子参将不由啐了一口:“方如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呵……”汪珹轻笑一声:“若这狼群当真对方将军俯首称臣过,倒也算通人性。”

驻军诸将对汪珹感情属实有些复杂。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行事,但也都知道,左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前这个少年也不是个可以得罪的人物。所以一个个都像吃了苍蝇一般,没有一个愿意听汪珹这个黄毛小儿说话,可他说了,众人又不敢反驳什么,场面压抑极了。

杜钏倒是彻底卸下了同汪珹的心结:“如今知道了这匕首的来路。你下一步,准备如何?”

汪珹的眸子凛了一凛:“去会会雪狼吧——这荒原真正的主人。”

“无知小儿!”听闻汪珹要去找那雪狼,诸将沉不住气:“雪狼是你想找就找,想甩就甩的吗?你葬身狼腹也罢了,万一引得狼群来了营里,你这条……命还要大伙儿陪葬吗?”

他本想说汪珹是贱命,但考虑到他的身份,还是咽了下去。

汪珹没有说话,披了狐裘,朝帐外走去,走至帘前,他蓦地驻足,微微回头看向刚才说话的将领:“你叫什么名字?”

“怎……怎么?监军大人还……还在意我等小人物的名姓吗?”这人色厉内荏,说话已然有些结巴。

汪珹嘴角轻轻弯了弯,透出的却是无尽的寒意。

杜钏注意到汪珹的表情,心里叹气,这年轻人好心好意给大家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换来了这样一番折辱,怎能不怒,于是开口,明面上是责备这个不会说话的将领,实际上是缓和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李大强,你还知道人家是监军啊。”

杜钏此番虽是下调,但在军中多年,自然有些威望,李大强听了,也不再抢白什么,汪珹这回真心笑了一声,继而又看向此人,目光也好,笑意也好,都凌厉极了:“若再以下犯上,军法处置。”

说完这句,汪珹扫了一眼帐中诸人,笑容淡下来,语气平和不少:“召集全军到荒草地,我有话问。”

众将心里仍有不服,故此无人答话。

汪珹冷笑一瞬。

“啊!”众人惨叫一声,纷纷跪了下来。原是醉世猝然出袖,电光石火般打在众人膝窝里,一时痛极。

“得令?”汪珹的声音更加寒凉了几分。

“得……得令……”

汪珹听了这句应答,霍然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帐中诸人挣扎着起身,骂声不断:“一脸狼相!我看这雪狼和他比,谁更通人性还难说呢?!”

“够啦!”杜钏皱了眉:”要我说,这汪珹还算好性子呢,我同他这般年纪时,谁要敢这样说道我,还是这般毫无礼数地说道我,我非打得他喊我爷爷。”

“老杜。“李大强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方才这黄毛小儿跟你点头哈腰是在做甚?”

“行礼。”

“行礼?啥礼?”

“平沧军礼。”

“我呸!”李大强一下子炸开了:“他也配?!”

其他人也附和着,讥笑不已。

“汪珹这孩子啊……”杜钏却沉吟着:“身上到底流着寒家的血。”

听了这一句,帐中安静下来。

寒桥死了太久,久到许多人都忘了,汪珹是她的儿子。

东楚一朝,到了丰运年间,广为流传两件憾事。

憾事其一,右相沈林,风神清朗,一世廉名,却在乡野有了沈箴这样一个私生女。

憾事其二,开国将门,寒氏寒桥,艳冠九州,七窍玲珑,竟嫁给了汪雷这样一个奸邪小人。

“快去召集大伙儿吧。”杜钏打破了沉默:“这孩子品性如何尚待考量,但做事不是个没谱的。”

2.

杏州驻营,荒草地演武场,汪珹望着三三两两走来的士兵,眉头皱的极紧,如此散漫,哪里有半点强国王军的样子。

兵士们将近集齐,杜钏在李大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杜叔。”汪珹的眉头还没来得及展开:“你怎么也来了。”

杜钏笑了笑:“我也是驻军一员,自然要听从调遣。”

汪珹点了点头,走上演武场最高处——东楚军旗所在的高台上。

声音低沉,却自丹田而来,洪钟般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雪狼久居杏州,杏州虽苦寒,人少留居,但若雪狼如此频频害人,杏州必有传闻,此地官员也必定会有消息上达天听。可我跋涉来此,从未听说雪狼吃人之说。雪狼此番袭击杜参将一行,数匹群行,也甚有章法,不像是一时饿极,兴起而击。我问你们,可有人招惹了它们?”

听此一问,兵士们交头接耳起来。杜钏也低头思索些什么,这一层他没想过,但他回想当时场景,群狼呈围势,亦有头狼坐镇,确实不像一时兴起。

台下稀稀簌簌,却没有人承认招惹过狼群。

“当真没有?”汪珹又问一遍,见依然没人回答,便又说道:“那可有将士愿随我探一探狼窝?”

这次台下不再吵嚷,但还是没人接汪珹的话。

“杜叔。”汪珹跳下台,走到杜钏跟前:“匕首可否借我?”

“你要一个人去?”

“看来是这样。”汪珹的语气反倒轻松了些。

“从长计议。“

“如何计议?除您之外,没有别人见过狼群,除我之外,没有别人愿见狼群。”

“何时动身。”

“择日不如撞日啊。”汪珹嘴角弯了几不可见的一个弧度。

杜钏看少年人这副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杜钏自认最善识人,却在汪珹这厮身上栽了跟头。世人都说汪念遗心思深重,阴狡沉郁,可眼前这个人,在北境朔雪之中将生死列作笑谈,形貌沉静下,一派真风流。

杜钏将匕首递出去,与此同时,汪珹解下发髻上的长簪,这簪子状如梅枝,甚是雅致。

汪珹接过匕首,将这长簪交到杜钏手里:“杜叔,若我回不来,烦您替我将这簪子交给沈二小姐。”

“哦?”杜钏看出汪珹心里小儿女的心思,忍不住打趣几句:“沈二小姐是你心上之人?若她真将你放在心上,只这簪子,怕是不够啊。”

汪珹微笑着摇头:“我自幼同沈小姐一起长大,她最重情义。我若死在杏州,留给她再多,徒增她伤心而已。可若什么都不留,她必定是要怪我的。”

“那为何留这簪子?”杜钏知道汪珹口中的沈二小姐是右相家的女儿沈箴,外室之女、奸臣之子,杜钏难免对这两个孩子来了兴致。

“我身无长物,陪我最久的,一是头顶长簪,二是醉世上这枚玉穗,可这玉穗偏偏是沈二小姐给我的,她既给了我,我便不想再还她了。”

汪珹的眉眼里含着温柔,说完这些,转身要走,杜钏却叫住了他,语气里不再有调笑,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小子!你若回来。这匕首我送你。”

汪珹愣了愣,接着琅然一笑:“多谢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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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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