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
1.
判官内室位于晚霜汀极西,要走到阿鹿就职的天子殿正厅颇需些时间。
方如也身体不好,用一次法术就有一分虚耗,她算了算时辰,应该能在放工之前赶到,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遣了内室一高阶鬼吏先去告知阿鹿,判官今日有些事要问她。
嘱咐好手下之后方如也不禁转头嗔责九忧:“你大可以先到天子殿,然后找人传我,何必陪我走这好长一段路呢?很是浪费时间。”
“忘了。”九忧并没有因为判官言语里的体贴之意感到高兴。
方如也无奈摇了摇头。
九忧平日里不是话多的人,可他到了判官跟前就得担当起活跃气氛的责任,因为咱们这位判官更不喜说话。
九忧为此心生不少抱怨。
方如也曾把一杯孟婆汤当成酒饮了下去,他和昔年亡华孟婆曲声声曾有幸,从孟婆汤镜里看了方如也的生平,她活着的时候活泼的紧,同她那位夫君说话片刻都停不下,谁知道死后彻底换了心性。
走了半盏茶了,一句话都没有。
九忧暗暗叹了口气,开始了今日份没话找话:“阿鹿这厮胆子也真是大,她怕是不知道我何等狂暴。”
方如也露出了笑容,不搭腔。
九忧看她笑了,心头也舒服了些,继续说道:“我生前死后杀过的人,可能比她吃过的米都多,她可……”
九忧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到方如也笑着开口了:“是啊,生前是活阎罗,死后是真阎罗。”然后笑意更深了些:“可阿鹿年轻啊,又七窍不全,只见过你这副绝色皮囊,哪里会把这些久远传说放在心上。”
九忧没有回答,心里却是真的高兴,快快走了几步,来到方如也身前,她往前走,他往后退:“你觉得……你觉得我好看?”
方如也看着他认真问询的表情,笑得更深:“嗯。好看。”
“如何……如何好看?”九忧的眼睛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期待,甚是孩子气。
“眉似流云,眼若飞星,玉面郎君,在我认识的人里,能排第二。”方如也笑着回答。
“怎么……怎么是第二呢?”九忧平日里杀伐果断,可碰上判官,一个着急,便有些口吃。
“你及不上我哥哥的。”方如也笑容里也有了些得意。
九忧回忆了下方如是的相貌。
他的俊美是凛冽的,长眉杏目,鼻挺含锋,不笑的时候给人以寒霜冷意,可薄唇若弯起来,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身姿也好,九忧只见过他穿战袍的样子,风神俊逸,当真让人看不见别人。
九忧撇了撇嘴,错开身子,慢了几步,回到方如也身侧,同她一起向前走,低声回了句:“行吧。”
“呵……”方如也轻笑:“我哥哥相貌万分难得,即便没有本事,靠着那张脸也是能名留史册的,你已经很好看了,真的。”
九忧虽然认可方如是的外形,但还是憋闷,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同靖安皇帝比呢?”
人总有些时候,话刚说出口就会后悔,九忧说完这句,恨不得给自己十个巴掌。
方如也笑容散了开来,声音更悠远了些:“我不太记得了……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
“阿如……”
“你莫要自责……”九忧心悦方如也这一优点,有时却也憎恶这一优点,她有很多时候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并且能及时给这些想法画一个句号:“九忧,我真的不记得了,改日若想起来,我再告诉你比赛结果。”
“别……”九忧赶紧给这场颜值比拼叫停:“你可别想起他来,不是什么好人。”
“也是。”方如也又笑了,最后这句话声音轻渺,仿佛说给自己听:“不是什么好人……”
2.
“到了。“方如也在写着“天子殿”三个字的地标巨石前说道。
天子殿玄关同方才这一路一样,开满了曼珠沙华,这花本应该只开在黄泉。
善魂多从奈何桥直接去望乡台转世投生,来到天子殿的多是恶鬼,所以这里怨气极重,地府多处寸草不生,这里和长眠海,是寸草不生里的寸草不生。方如也却极喜欢花草,身体好转正式入职之后,带着手下勤勤恳恳务农一百多年,竟真让曼珠沙华开遍晚霜汀。
“阿鹿何在?”方如也问值守鬼吏。
“回大人。”鬼吏行了礼:“阿鹿姑娘在天子殿正厅。”
冥王判官走到正厅,便看到小姑娘规规矩矩面对主位上方“惩恶不怠“这四字匾额跪在地上。
“阿鹿?”方如也疑问:“你跪着做什么?”
阿鹿回头,看见冥王判官走进来,赶紧调整了跪拜的方向,朝这两位长官跪了过来:“定是阿鹿做了什么错事,判官大人才非要召见阿鹿,阿鹿知错,请大人责罚。”
方如也听了这话,生生被她气笑了:“本座若罚你,话都不会多说半句,打了便是,哪里还要找人嘱咐你务必在这里等着。”
阿鹿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不解:“那是?……”
“起来回话。“方如也觉得一直低头说话颈椎甚疼:”你伺候了冥王三个月,所……“
方如也的话被九忧打断,带了气:“什么伺候?是纠缠!纠缠!”
方如也看他一眼,拿他没什么办法:“行,纠缠。阿鹿,你纠缠冥王三个月,所求何事?”
“纠缠?三个月?所求?”阿鹿眼睛里的不解更加弥漫,甚至已经显得痛苦:“所求?……我……我无……无所求……”
看着阿鹿不堪烦恼的表情,方如也明白了什么,抬起手,用食指抵着阿鹿的眉心,屡屡寒光缓缓进了阿鹿的脑袋。
“你做什么!”九忧大怒,牢牢按住方如也的手,因着身子不好,她舍不得花费半分灵力,不管多远的路,判官都靠着一双腿不言疲倦的走,如今却为了这样一个小丫头费灵,真是……不可理喻……
方如也被捏的疼了,眯了眯眼,嘴上却柔声解释:“阿鹿吸了足足三个月阎浮洲瘴气,亏得她七窍不全才未疯魔,她若是清楚记得自己纠缠你为的什么,才真是六界奇迹。”
九忧因愤怒而紧握的手渐渐松了一些:“我来。”接着把方如也的手拿下来,紧紧包在掌心里,抬起另一只手,重复方如也刚才的动作。
冥王灵气极盛极阳,阿鹿有些承受不了,摇摇欲坠,方如也便挣开冥王,双手扶上阿鹿的腰,让她不至摔倒。
片刻过后,阿鹿在方如也身上慢慢清醒起来,回想起二位的问话,又跪了下来,神色却无畏无惧,一派从容。
九忧怒气未消,不耐烦道:“说吧。”
“属下……”阿鹿沉吟了沉吟:“想为一个人,求恩典。”、
“接着说!”九忧不喜欢这样不顺畅的回话。
“是我生前的夫君。他身有残疾,我算过多次,时辰差不多了,所以想求冥王,放他投胎。”
话还是说不全,九忧真的不想同她废话了,刚要发作,却被判官拉住了手。
方如也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又看向阿鹿说道:“你夫君有何恶举,竟能连累投胎?还有,这件事你大可以求我,何须劳烦冥王?”
“回大人……”阿鹿也满是无奈:“我夫君……身上有两条人命……是需要三殿会审的程度……”
“你……竟能思虑到这种地步,难为你了……”方如也这句话是真心,阿鹿只有六窍,三殿会审不是常见的司法程序,她能提到,定是翻了不少律法典籍,这对她来说,不是易事:“何种人命?”
阿鹿声音轻了轻:“我怀着身孕的时候,他打死了我……”
“……”方如也听到这话,心沉了一大沉,九忧也暗暗皱了眉头。杀妻灭子,罔顾人伦,罪不容诛
“孩子啊……”方如也叹气:“莫要执迷不悟,真心错付便错付了,万万不可执着,稍不留神,便要入魔的……”
九忧听了这话,也是摇头:“你心真够大的啊……”
“不是的。”阿鹿抬起头,急忙解释:“属下并不沉迷情爱……只是,两位大人不知道。他活得,很不容易……他或许做错了事,但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方如也很是发愁,她一向体恤下属,他们但有所求,她必竭尽所能。但阿鹿这事,不是别人“投胎到好人家”“许一段好姻缘”诸如此类无伤大雅的请愿,这事要办不好,神魔两界司法机构不会袖手旁观,必是要来问责的。
可她也不忍拒绝为此劳碌了整整三月的阿鹿:“阿鹿,这事儿冥王和本座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我们得去孟婆处好好看一看你这位夫君的生平,届时,本座再给你答复。”方如也顿了顿,虽不忍心,但也还是继续说道:“你莫要抱十分希望,他所犯之罪六界共弃,不是说抹就能抹去的……”
“多谢两位大人!”阿鹿狠狠磕了三个头,便退出了殿外。
3.
“你当真要帮她?”九忧觉得方如也拖着这副破败身子还总是这般托大,让他又气急又担心:“你别指望我,我半分力都不会出!”
方如也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笑着说:“你也是,方才对小姑娘使什么脾气?人家好歹端茶送水了三个月,你却要杀要剐的样子,可有半分人情?”
九忧更气了:“她区区一个低阶鬼吏,就仗着自己七窍不全要你分她灵力,你堂堂判官,在阴曹地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如何不能生气?!”
“你是为了这事儿啊。”方如也这才明白了一些:“九忧……我平日不怎么费灵,确实是因为惜命,但并不是一点灵力都使不得,要不然我做这判官如何服众?”
“怎样都是你有道理。”九忧黑着脸。
“哎……”方如也摇了摇头,嘴角却有了弧度:“你总是这样。那我自己去找关有暮了?你也知道,她同天子殿一直不怎么对付,我可不保证跟她打不起来……”
九忧还是黑着脸。
方如也往前走几步,回头:“我真的自己去了。”
九忧还是不动。
方如也又往前走几步,回头:“我可走了。”
九忧眉头皱的更紧,还是不动。
方如也又往前多走了几步,回头:“我可走远了。”
九忧这次攥了攥拳头,冲上来拉住方如也的胳膊,朝奈何桥方向快步走去,身后的方如也眉眼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