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贤
穿越砂砾击面的长师戈壁后,便是莽莽苍苍的马马查沙漠。
沙丘绵延,大风一起,黄雾四塞。
临此绝地,即便是给章琔逃遁之机,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梦云芝却并未因此放松对章琔的看管,纵然清楚章琔无上天入地之神通,但梦云芝犹然不肯令自己有片刻松懈。
而以往对待身犯重罪之人,也不过如此。
章琔皙嫩的手腕已经被绳子磨破了皮,她忍痛未吱一声,话语也逐日减少。
越往大漠深处,章琔反倒越发心境平稳,她并不抱任何期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临死之前领略了一番大漠风光,也算是苦中作乐。
梦云芝察觉出章琔的沉默寡言,起初还频频以言行挑衅,但章琔鲜少接招后,她便也安静下来。
漠行近半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见宿城。
一路仆仆风尘,饮食粗简,枕沙盖风,章琔犹然神采奕奕,到见宿城后,也才终于见识到在莽莽平沙之中建起的这座城池。
见宿城的房屋构造与尺雪城大为不同,尺雪城屋顶呈“人”字状,而见宿城的屋顶却平平坦坦,犹如一只巨大的长箱。
人们服饰及饮食的差异也极大,见宿城城民多以牛羊肉为食,不食米粟,而多食面。无论男女老少,皆喜披毡戴帽。
城内有一条从不干涸的地下河,是城中居民的生存之源,也是因为地下河的存在,才使人们能在此建城而居。
地下河是上天的恩赐,见宿城又谓是马马查沙漠里的一个奇迹。
梦家位于见宿城中心偏南,抵宅后,梦云芝即刻命人将章琔关进阴冷的地牢里。
另一厢,桃生连日连夜地赶路,三日前便已到达见宿城,甫一入城即上梦家找梦云芝。
梦家的管事任华却说大小姐离城尚未归来,桃生便知是梦云芝故意留此一手,只为避免在入城之前被他追上。
梦云芝刚远道而归,任华便立即将桃生已在三日前回到见宿城之事相告。
原以为梦云芝在听到桃生回来之事时一定会喜出望外,孰料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语气平淡地道:“桃生哥哥再次找我时,请他身穿喜服来见我。”
梦云芝回城之前,其家宅外面便已潜伏着两支眼线,一支是桃生的暗卫,另一支是清尘使。
两三日以来,两支眼线皆不分昼夜地紧盯梦家,注视着梦家人的一举一动。
易拾一行在扮成商队进入见宿城的当日,便通过圆觉给的信物及地址找到了仲贤。
仲贤失踪的三年里,一直在见宿城,给一间小户人家做洒扫。
易拾和老蝎是在这家人后门的小巷子里见到的仲贤,第一眼时,易拾险些没将仲贤认出,其形貌与三年前变化甚大。
三年前的仲贤,神采英拔,意气风发,双眼从来不失神光。而如今的仲贤,头发花白,眉间眼角沾染风霜,身骨嶙峋,远不如从前壮健,明明刚过四旬,却已显花甲之态。
而其中,感触最深的当属老蝎。
老蝎跟随仲贤上过战场杀敌,之后再一起参入清尘使,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同仲贤有远超易拾等人的出生入死之谊。
阔别三年的初逢,却不想故人已历尽沧桑,老蝎禁不住双目弹泪。
“老蝎,男儿有泪不轻弹。”仲贤语气不改当年,犹然中气十足。
“上将,别来无恙。”老蝎讲不出煽情之言,但往往很多时候,朴实简单的语言反而更能打动人心。
易拾朝仲贤深打一躬,“仲贤前辈。”
仲贤将易拾上下一打量,目露欣慰之色,顿颔道:“很好啊,当年便知你他日定能有一番作为,我没有看错人。”
“先年若不是有仲贤前辈的信任与造就,属下也难有今朝。”仲贤昔年风采,兀然在目,而今时过境迁,故人已悄然老去,易拾感慨良深。
“到底是你自己本就不是池中物。”仲贤坦坦一笑,眼角沟壑由之更深。
易拾又打一躬,“前辈过誉了。”
“此地不宜过多寒暄,我们改日再另寻他处叙旧,现在先言说正事。梦云芝一个月前离开见宿城,据说是去找自己那位未婚夫婿,此事,”说话间,仲贤看向易拾,“住持应当已同你提过。”
“住持跟属下讲过此事。”易拾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半月前,也就是我们离开尺雪城不久之前,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接下来的一刻功夫里,易拾将有关于饕餮的前后诸事及章琔被梦云芝劫持一事对仲贤详尽相告。
仲贤立刻听出关键,“如此一来,也许不用再费力去攻破训鸦术就能摧毁饕餮。”
易拾道:“饕餮与瓜灯国之间已经彻底决裂,我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做好安排,可能现在,也可能不久之后,瓜灯国就能知道樵夫被害一事,至于是谁下的杀手,若是有心,一查便知。”
仲贤不解地问道:“梦云芝何故劫持章琔?”
易拾神色微变,言语有所保留:“饕餮的心仪之人是章琔。”
仲贤顿即了然,“说起来你对章琔也算有恩。”
易拾猛然一惊,“前辈何出此言?”
仲贤反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派你去协助过一名追尘?”
易拾点头,“属下记得。”
“那名追尘就是章琔。”
仲贤一语惊人,霎时间,易拾既兴奋,又难以置信,“那人当真是章琔?”
仲贤回忆道:“那次是章琔第一次单独出任务,刺杀目标又是樵夫,我放心不下,便派了你前去暗中襄助。虽然樵夫没有刺杀成,好在人最终得以安全回来。”
原来,缘分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注定。
六岁那年,昭昭从冰上救他一命。九年后,他又从樵夫手里救了昭昭。如今,二人更是结为夫妻。
易拾心潮起伏,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沉肃的气氛由此一破,仲贤和老蝎都不知所以地看向他。
易拾压抑住自己内心蓬勃的喜悦,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前辈可有良方?”
仲贤分析道:“梦云芝为人毒辣,尤其善妒,她对饕餮的在乎,见宿城几乎无人不知。饕餮既然喜欢章琔,想必也已经闻风来了,我们不妨先静观其变,然后再做打算。”
易拾和老蝎齐齐抱拳,“是。”
梦云芝回到见宿城的半盏茶工夫后,易拾和桃生几乎同时知晓此事。
根据仲贤之前的安排,易拾先施行按兵不动之计。在仲贤当初决定攻破训鸦术时,便开始一步一步地谋划,通过在梦家安插眼线来了知梦家之事。
所以,按兵不动不代表置身事外,仲贤已同眼线做好交待,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将消息送出。
至于桃生,他非常清楚自己一旦回到见宿城,再想离开必然是难如登天,因而此行抱的是与梦云芝拼个鱼死网破之心。
梦家,梦云芝沐浴完毕后,命婢子拿出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衣饰,又仔细地傅粉施朱,准备以最美丽的样子去见桃生。
铜镜里的少女,烟鬟雾鬓,朱唇玉面,一颦一笑皆是俏丽颜色。
梦云芝凝看镜中的自己,忽然问婢子:“我好看吗?”
婢子连忙奉承道:“小姐仙姿玉色,世上无双。”
梦云芝又问:“桃生哥哥会喜欢吗?”
每当梦云芝言及桃生,梦家所有人都会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但回话时需要斟词酌句,便连悲喜也需随其变幻,丝毫不敢马虎。
当下,一听梦云芝又提及桃生,婢子心里登时警钟大作,兼之桃生已经回来,情况与往常大不相同,婢子先迅速地打了一下腹稿,而后认认真真地回话:“小姐是人中之凤,姑爷是人中之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小姐和姑爷这样般配的才子佳人了。奴婢以为,小姐的每一种样子,姑爷都一定喜欢。”
梦云芝最喜欢听此类言语,直听得心花怒放,禁不住捧腮而笑,“桃生哥哥终于回来了。”
当梦云芝在闺房中欣喜雀跃之时,桃生已经来到梦家门外,一见到任华,便急不可待地问:“梦云芝回来了?”
任华笑呵呵地向桃生打了一恭,“回姑爷,小姐刚刚回来。”
“我去找她。”桃生说着便要往门里冲,任华却伸手将他拦住,“老奴失礼,先跟姑爷告个罪,暂时不能请姑爷进门。”
桃生立时怒而吼道:“大胆。”
任华拱揖道:“小姐回来时同老奴有过交待,请姑爷穿上喜服再去见她。”
桃生倏地握紧双拳,胸膺之中宛似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怒视任华片刻,庚即拂袖而去。
待桃生走后,任华庚即转身迈进门中,一路小跑,来到梦云芝的闺房,将方才之事相告。
梦云芝倏地站起身,眉飞色舞地看向任华,“桃生哥哥可有说什么?”
任华笑眯眯地道:“姑爷虽然一言未发,但老奴能看得出,姑爷已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估计眼下正去办呢。”
“桃生哥哥打小便话少。”梦云芝将嘴微微一噘,看似在抱怨,实则字字句句都满含期待。
任华和婢子对视一眼后,齐声道:“恭喜小姐即将与姑爷喜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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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姿玉色,世上无双。
出自:《四喜记·巧夕宫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