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孤翁接镖

第三章孤翁接镖

那是个破败的小巷,小巷内只有一户人家。可那家人家只有一扇门,另一扇已倾颓在地。院内草高三尺,裴红棂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马倒在院内,这一路疾奔下来,是靠放血的效力。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办法,但裴红棂也是无奈下才如此。二炳还倒在车内,小稚乖乖地坐在车辕上,这一刻象是睡着了。院内好静好静。

裴红棂以前也到过临潼,那是和愈铮在一起。临潼地近长安,也算个小小的、但热闹的城市,她没想到临潼最繁华的东门内还有这么荒僻的一个巷子。史克为什么让她到这儿来?这是处荒宅,没有人呀!

裴红棂此时自己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她怔怔地望着院内的正厅。正厅的门也半掩着,里面家俱大半破烂,厅前的廊柱上刻了一副对联。那字迹不象是熟手工匠刻的,倒象被什么人用刀子硬镌出来的。裴红棂只觉那字迹硬胳膊硬腿,看着硌人。字迹书写的却是这样两句话:

毕生寒窘千钟醉

廿门孤寡半肩挑

末尾的落款是“鲁狂喑”三个字。裴红棂愕了下,对这三个字似有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靠着那一扇残破的木门睡去了。

裴红棂重醒时,首先入耳的是刷刷的扫地声。睁开眼,阳光一炸,然后她看到了那把扫帚,那把扫帚拿在一个弯着腰的老人手里,老人须发斑白,有一肩——左肩是塌的,似是受过什么伤残。这时他只用右手胳肢窝夹着扫帚,根本算不上认真地在扫院中那条小径。裴红棂没想在这荒凉的院落中还会有人,看来是个看门的院公。日影已近中午,小稚早醒了,一双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个老人。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手里拿着有干粮在吃。那个老人一会扫完地,走进灶屋内,拎了一大壶开水出来,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张石桌和仅剩的三个石凳,示意裴红棂去坐。裴红棂全身酸软,却仍不失礼数,谢了后才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个大碗,一人给他们冲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着脸和裴红棂与小稚在石桌边坐了。

裴红棂看着那干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开放起来,坐在这个院中,心里觉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让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给她们一线之机,她情愿和小稚在哪怕这么荒凉的一个院落永远住下去。——她开口时才觉出自己喉咙又肿又痛,她就肿着声音问:“老伯,这儿的主人呢?”

老头儿摇了摇头,原来他是哑的,他用手里的一个竹棍在地上写道:“死了。——请喝茶。”

裴红棂领情地笑笑。这院,这茶,这老人,在如此狼狈的逃亡中,几乎给了她一种荒唐顿悟的感觉。是生活要告诉她什么吗?为什么不明说?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把这些天经历的一桩一桩想起。……愈铮死后那铁青的下腭,是她一点一点地给他修了最后一次胡子……白帏间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晕过去……伏在锦缎上的猫皮曾是那么喵喵叫着的阿菲……阿婶的血与青菜,刺眼的颜色啊……遣散家人时他们悲苦的脸……还有,铁箱……长安悦……

她的泪滴了下来。这阳光……不,这旧事,真的真的让她承受不来。

在长安悦那么精壮的镖头面前,在二炳那样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惊滔骇浪面前……裴红棂都没有软弱。但,这院落,这阳光,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却禁不住让她悲从中来。好倥偬好无涯的一场生啊,她忽然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的感觉。——我们是被追杀的一对母子——以前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走了——当一切不再——我、我、我,如何能坚持下来?

老人这时在地上划了两个字:“说吧。”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那老人岁月苍桑的脸,她从没有对人倾述的习惯,除了愈铮。但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开始想说,然后木木地就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仿佛在讲着一场别人的事、别人的噩梦:丈夫的死、灭门的报复、孤存的香火、‘长安悦’的背弃、连《肝胆录》这样隐秘的关键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点来。她越说越激动,故事中的人和叙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丝灵气与不甘复活了过来——不:我——不——甘——心!裴红棂想: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注定与小稚在这场逃亡中陈尸荒野,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

一抹激动的红色重抹在她的颊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谢。”

然后她牵起小稚的手:“稚儿,咱们该走了。”

那匹马多少也算歇过点劲儿来。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红棂与小稚重到了车边,车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驶出院门,忽听那院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别走。”

“这趟镖——”

“——我接了。”

裴红棂一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阳光院落内,只有那么一个须发萧白的老人。她苦笑了下,自己是太渴望有人帮忙了,所以才会幻听,这么想着她便要转头。

那个老人忽以竹杖敲了敲地,裴红棂一愕,只见他用竹杖向厅前草深处指去,那里似斜陈着一块什么东西,象是牌匾,在草丛中斜斜地露出一角来。裴红棂狐疑地走过去,轻轻分开杂草,要看看那是什么,然后就见到一个黑黝黝好旧好旧的牌匾。上面漆裂了,几个金字更是脱落了许多,但认真看去,还是可以认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威正镖局”!

“威正镖局”?

——裴红棂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忆,恍忽就似回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记事了,是裴尚书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远在襄阳的姥姥给她送来了礼物,当时那押送礼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镖局’的趟子手,他们的镖旗黑里飞金,字很好看,裴尚书工于书法,当时还夸了,所以裴红棂都还记得。她记得这是个二十五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镖局,局里的师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传说。

可这块匾,和匾上的字,却怎么会让她二十五年后在长安外之百来里处的临潼、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发现?

——威正镖局?

那个老人这时开口说话了“我就是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余孟——余果老。”

“你这趟镖,我接了。”

裴红棂愕倒——什么叫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在这个荒沉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后的一点大智大勇与一场救赎,英雄、是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二十五年后,那个当年的老镖头会说:“这趟镖,我接了。”

御使埋骨,

红棂流落。

小稚命悬,

衰翁接镖。

——就在裴红棂想着这些时。那个余老人忽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来。他喝了口该已凉了的水,目光中却冒着热气:“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镖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里来了!”

他一语落地,裴红棂就一惊,然后听到院门一忽闪,身边草丛中就有了人潜行的声音、房上房瓦在响、灶间厨下几只老鼠叫了起来、一只蝙蝠居然大白天从屋梁上冲出,余老人已笑道:“对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东密居然出动‘五牲五刹’五个截杀高手,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

已有一个尖声先在草中、后在墙上、攸忽又转到院门外闪烁不定地道:“不是小题,嘿嘿、怎么是小题?那肖愈铮临死前留有一册书,痛陈奸党,死也要搅乱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里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与江湖侠道的交流密件《肝胆录》传了下来。他这婆娘胆子也大,我们吓了她三次了还没把东西诈过来,她还有本事几乎搬出长安悦出手,怎么能算小题大做?”

另有一人尖声道:“余老儿,你既知是‘东密’的事,识相的话就别插手,我们卖你面子,等她出了你这门再动手,如何?”

裴红棂望向余果老,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只见他一挥手:“对不起,肖夫人,你们走出这门吧。”

裴红棂只觉心中响起一种绝望的破碎声,但她不甘心求人,反昂起头,牵着小稚,叫二炳套起车,一起走出院门。她才一出院门,就听到门在后面关上的声音,她心里一声冷笑,然后就先听到一声茶碗响。她一惊,小稚的手也在她的手里一抖,然后种种声音从院内发作出来。锅声、碗声、石凳滚地声、牌匾落地声、老鼠声、猪哼声、惨笑声,种种声中,一个人声道:“余老儿,你好不要脸。”

余老人却朗笑道:“我叫肖夫人出去,可没说,你们也可以出去。”

裴红棂握着小稚的手一紧,心中第一次有了种暖意。她觉得小稚的手也一抖,这孩子,这些天见多了恐怖与冷漠,都在裴红棂的镇定下没有哭过。这时,一滴泪众他好看的小脸上划过,他的脸上,满是对那余老人的仰慕。

裴红棂没有管他,小稚这一次虽也是流泪,但这泪,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温暖的信念复活的声音。

院内乒乒乓乓,风声霍霍,只听先前那尖声道:“余老儿,你偷袭”,说话人似是已吃了些亏。

余老人却笑道:“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要杀一个比你们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大的老人,还跟我讲道义,我不偷袭又如何?”

然后,只听“霍”的一声,裴红棂抬头,眼见院内一颗起码有二十年树龄的榆树倒了,轰然声中,有惨叫响起。裴红棂心头一紧,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其实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已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院门,就见院中,余老人无比高大地拿着一把三尺大刀站着,她的眼前却黑影一晃,是两个人影翻墙而去。老人面前地上,留下了一条白生生的人的手臂。

裴红棂望着那老人,老人也望着裴红棂,都要看看当此景况对方是什么反应,然后,忽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们虽然白发红颜,年龄阅历都相去甚远,但心中,却觉得彼此骨中都有同样的一丝果敢和一种侠慨。

小稚推开另一扇门从裴红棂裙侧钻了出来,他看了现场一眼,就欢呼道:“呀——!”

余老人也纵声大笑:“肖夫人,老夫说接你的镖,你多半还以为是‘寿星公上吊——找着死’吧,现在看看我余果老果然老矣?”

笑罢,他又仰天一声哈哈,如一声晴空霹雳般:“余果老矣?余果老矣?!”

§§§第四章惨日

那日的余果老头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红棂一叹——但他也还好小,有一种人,心里有一处地方,几乎是永永远远长不大的。

就象余果老现在的大咳一样,他正坐在车辕上,人显得瘦瘦小小,一头白发在风中萧然散乱。他蜷着一条腿、因为风湿;他的眼也混浊了,这时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嘻睡。

还是二炳赶车,车行在临潼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关了,那是个险要所在。

车上还插着一把旧旧的镖旗,旗上写了四个字:“威正镖局”。和那字体的飞扬虬劲相反,护镖的老人未免显得荒凉可笑。

这是一个人的镖局。

局主,总镖头,镖师,趟子手,都是他一个人。可“威正镖局”二十五年前还号称“天下第一镖”。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个衰年老者独撑着这面旧旗?

裴红棂看着车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险,可能是为了逃避“五牲刹”,余老人未过潼关,而是岔上了一条荒僻小路。车每一刻都在左摇右晃,和裴红棂此刻的心绪一样。

记得昨天,她还问过:“五牲刹是什么人?”

余果老收起他那把大关刀,轻咳道:“他们是东密的人。”

“东密也就是密宗东支,自汉代传入,这近二十年他们发展极快,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内幕,如果说还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我听说肖御使这十年来一直就在追查东密的事,至于详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们和朝廷上有一股势力暗相勾结已久,其中大有阴谋。也听说东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为什么一直没有暗杀他,倒也颇令我奇怪。据说,东密是顾忌一个人的存在。”

“但肖御使一走,他们与那个人的约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据的内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胆录》,所以、他们必要逼你交出而后快的。‘五牲刹’就是东密负责执行截杀任务的五个杀手,分别为‘马刹’罗虎,‘犬刹’费严,‘羊刹’张天翅,‘猪刹’朱正,‘牛刹’高罗。”

“他们都是艺出西密,后来才投入东密的。西密原属藏传佛教,他们有一套秘密的仪式,名为‘天葬’,据说他们的工夫就由此习来。这门工夫和佛法、风俗有关,专以消解万物尸体为事,但中原人见了不免惊骇。适才来袭的,如果我看的不错,就是‘马刹’罗虎与‘牛刹’高罗两人。”

“我诱敌成功,留下了高罗一臂,但他们绝对不会甘心。所以我估计,这镖他们今日劫定了。”

正说着,忽听有个人在左侧哑着嗓子唱起来:

“……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嘘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这本是一套北曲,名唤“牛诉冤”,写耕牛被宰的惨况。猛地里在这个时候空旷旷地山谷里嚷了起来,听得人不由牙根发酸。

余果老面色一变,喝道:“快走!”说着已从二炳手里夺过缰,鞭梢一扬,山谷里就“啪”地传出一声脆响,拉车的牲口闪电般朝前窜去——余果老出临潼前已换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这么快,也逃不过车两边的声音直钻进车厢。只听牛叫、马叫、羊叫、狗叫、猪叫,都似被屠宰的声音,声声传来,其间还有利刃过骨、爷头猛剁的杂声,小稚一听都吓得变了脸。

那余果老亲掌缰绳,对这条路竟似极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带左缰,那牲口就转进左边一个山谷,奔至谷内,余果老单手一勒,那牲口应声而止,余果老疾道:“下车。”

裴红棂行动也变得利索起来,她抱着小稚,猛地一跃,就跃到一棵老树之下。她问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摇摇头。余果老也已跃下,却把裴红棂引到一棵树后,交给她一把匕首,从树洞中拉出好几个绳结,疾道:“一会儿我说一声砍,你就依着次序一次砍一根。这事很重要,切切!”

裴红棂点点头。这还是她头一次握刀。余果老把小稚扶上树枝,自己就跃回谷中。裴红棂仔细看去,却见这山谷中居然有个小校场,她哪里知道,这里就是当年“威正镖局”训练年轻镖头们的地方。余果老自知“东密五刹”甩是甩不脱的,所以放弃大路,要引他们到此决战一场。

这山谷偏僻隐秘,余果老望向校场四周,当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烂了,只孤零零地剩着一个还摇摇地站着,上面插了把锈迹沉沉的大刀。余果老觉得自己也象那刀一样的老了,他还挺不挺得过这一战?他也不知。望了树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虽老,钢还是好钢,只要好火痛锤,就又是一把利刃!

那个‘末路红颜’裴红棂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无辜的眼神也就是击打在他心上的重锤,直要击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气来。只听谷口声音渐近。土黄、赭红、干青、麻白、黯黑,闪出穿着五色衣服的五个人影,东密五刹,终于到来。其中,土黄布衫的那个人缺了一条左臂,正是昨日被余老人一刀斩落一臂的牛刹高罗。他惨着一张脸,那《牛诉冤》一曲就是他唱的。——“东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虽受此重创,仍可行动自如了。

只见“牛刹”高罗一眼看见余老人,脸色就一变,口里尖声唱道:

……筋儿铺了弓,皮儿鞔做鼓,骨头儿卖与钗环铺。黑角做就乌犀带,花蹄儿开成玳瑁梳,无一件抛残物。好材儿卖与了靴匠,碎皮儿回与田夫……

他的声音尖锐嘶哑,本不适合唱歌,听起来简直就象勺儿刮碗的那种舔噪声。他的声音却被那个穿着一件赭红色衣服的“犬刹”费严打断。

只见那费严长得黑乎乎的,面目凶恶。只听他尖声道:“余老头儿,你这二十五年来,‘威正镖局’牌子还算一直不倒,虽说只剩你一个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为难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镖的份上,抬抬手就过去了。今年,你好象已走过鸿兴酒楼李大嘴那一趟镖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单了,不能怪我兄弟们不买你的面子。”

“何况,我们追杀在前,你接镖在后,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五刹’放在眼里?”

裴红棂在远外却听得好奇——原来这老爷子二十五年来都在走镖?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镖,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喧赫一时的镖局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裴红棂心中疑惑无限,但这些却不是现在应当想的事。

只听那“犬刹”费严继续尖声道:“余老头儿,你想好,小心这一下翘辫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门孤寡没有活路。”

裴红棂看向那已长满了荒草的校场,这是昔日威正镖局全盛之日教练子弟的地方,余老人站在那儿显得又衰老又**。费严一句话后,余老人本有些驼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惨日。余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后的那把大关刀,刀长三尺,阔八寸,那一天惨日砸在这荒芫的校场中,那刀就是这片惨日中最暗哑的光。

然后只听余老人说:“你无权拿我们镖局的孤寡开、玩、笑!”

他一字一顿。分明那“犬刹”费严的话已刺到他心中神圣处。世上总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涕突为时尚,如果有人敢干犯他心中圣地的话,他会一语拦断的!然后他并不侧头,口里却喝出了一个字——“砍”!

裴红棂一机灵,知道这一字是喊给自己的。她用尽力气,一匕首就向第一个绳结砍去。然后她眼前一绿,那绳索似缀着什么,一断以后,就向后抽去,飞快不见。却见校场上空有一片绿色的大布天幕般地罩了下来。那块布长达两丈,阔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泻下,校场中人无不大吃一惊。

余老人就在那时出刀。他用的是大关刀,这一刀劈出风雷隐隐。惨淡日光中,他白发蓬飞,更显一种极为孤惨的悍勇,他这一刀劈向费严,这招名叫“挽弓挽强”。

费严大惊,疾退,就在他的退后中,他胸前一块作护心用的狗皮已爆裂开来,为刀风所破。那狗皮本经百般硝制,是他护身三宝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险险让开刀刃,但刀风还是在他枯黄的胸口留下一道红痕,五脏六腑之间只觉翻来覆去地难受。

五牲刹没想到这老头老了老了,出刀还会这么快。只听余老人又喝道:“砍”,然后一刀横抹,直劈向“牛刹”高罗。这一招是“大关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长。”

裴红棂虽为女子,但也觉心情激荡。她爱愈铮十余年,只为在他的宁淡中读出了在旁人身上读不出的两个字:风骨。而今日,她却在一个衰朽老人身上,读出了另两个字:英雄!

她望向她刚才砍落的第一块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字:“请”。字不好,但意兴豪飞,可能正是此老当年的笔意。她运尽腕力剁向第二根绳,又一副布幕落下,还是老旧的绿色,但已与前一块绿得不一样。上面也只有一个字:

“从”!

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刹的眼,余老人就从布后出招,一刀就劈进了本已受伤的牛刹高罗之心口,高罗惨退,但刀跟着他,他退到哪里刀就进到哪里,他终于避之不过,任由那刀跺进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余老人全无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红棂手起刃落,第三字现身,却是“绝”之一字。余老人已使到他大关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唤“射人射马”,这一刀变抹为削,转削“猪、马”两刹之双足。二刹急退,却也打出了他们绝门暗器“射影含砂”。这暗器名列‘东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余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对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见了。然后余老人第四声“砍”已叫出,第四块布幕落下,余老人以布幕一卷,卷住了那蓬青砂,但布幕荡回原形时,裴红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蚀破了好几个大洞。依稀犹可见到的残字是“处”。

静如处子的“处”。

余老人却动如脱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刹”费严!“擒赋擒王”——余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给对方一口喘息之机来重组反击。

他老了,体力不会支持很长久,他不能允许对方反击!

费严退,还是退,口中大声地喘气,心中已在后悔惹上了这个老丧门星。裴红棂虽不解武功,但敏感于节奏,已看出余老人是要借威正镖局当年的七块旧布幕之哗然落地惑敌心志、助已意气、激发杀心、昂扬斗志,她也已见出余老人那大刀之间的顿挫之迹。

余老人第五声‘砍’开口的几乎同时,裴红棂已砍下第五根绳索,一个“读”字从天而降,这一下配合更为默契,余老人这时的一招叫做“杀人有限”,却是一式阴平刀法,以阴平对阴毒,羊刹张天翅本一直没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后准备暗袭,可那块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见了,然后,他在自己喉间读出了一抹凉意。

他惊诧了下,大关刀还能运出这种平寒小巧的招术?然后他喉间一抹鲜血浸开,他瞪着眼颓然倒地。

不可能——羊刹在倒地之后还觉得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练成‘大关刀’后还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们才会用的‘小解腕十七手’。那是匕首的招术呀。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

所以张天翅死了。

但就在余老人杀死张天翅之际,‘犬、马、猪’三刹已有了一息之机。他们重提一口气,立在场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

是他、在没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杀了自己一方的两个人,一手破了五刹阵。

他们非杀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两个人,但余老人杀气已泄。

所以,反击的时候到了。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过神的三刹的反击极为激烈,满天都是砂,飞砂,不能沾上一星半点的砂!而他们三人脚步凝重,空谷校场中传出巨石滚地般的声音,象一只只大象在这空谷中踏着,他们踏的是余老人已经不多的生命。

——飞砂走石、尸解天下,这正是五刹酷绝天下的绝技!余老人的刀却象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旧旗。

风雨飘摇中的旧旗。

——白发萧驳的旧旗!

裴红棂看着余老人,才发现,他原来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关刀本来沉重,本来就是该用两只手来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窝夹住大关刀柄。裴红棂忽然很后悔很后悔请余老人出这一趟镖,为什么还要拉上这一个耿介老人呢?自己娘俩儿死就死吧。死说不定反而是和愈铮的团圆。

为什么要再拉上这老人呢?

树洞里还剩两根绳。

‘余老人怎么还不喊砍?’裴红棂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场中,余老人明显已更落下风,他忽喉头一耸动,但没叫出,好在裴红棂与他似已有了心灵感应,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个大大的“侠”字从天落下。

一线之机,只有一线之机,余老人获得了一丝喘息,但他要她连砍两个绳结!可他张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气却已全运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声,这一急急得他满脸通红。他已老了,他在苦战三个年轻人,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他要最后一块布幕!

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红棂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断第六根绳后,不知怎么,一咬银牙,挥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当时拼却怒颜红,就是这样一怒,这样一红吧?——如果她错,那她自刎谢余老人于泉下!

最后一个字格外刺目,那是:“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裴红棂只觉自己女性温柔的胸中也热血一炸。余老儿长啸进招,大关刀最后三势“列国有疆”、“苟能制敌”、“岂在杀伤”一气而出、奔涌而出!

裴红棂想:请从绝处读侠气!

——余老人刀意疯了,那刀意居然把七大块布幕的底端削碎,满天碎布中,他出招。

这一招天地无语,日光哑然。

三刹大惊。

惊也要避。

但如何避?

‘愿时光停顿在此一格’——裴红棂想——‘小稚在树上’——‘让他好好看看,好好记住今日的旧校场,记住五刹、记住这日光、记住老人的刀、还有——一个老人在惨日下如何出招’!

记住——“侠气”。

当此绝途。

记住侠气!

刀落。

“马刹”罗虎立毙。

“猪刹”朱正背裂,再毙。

“犬刹”重伤在额,遁,余老人补刀,杀之。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刀下一遁无踪。

校场上,只剩下余老人白发萧然,拄刀而立。

易水萧萧襟袖冷,看此翁白发拂如雪!

——乃识阔落此衰翁!

小稚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以后多年他还记得:他从没曾那么痛痛快快地哭过。

在惨日下,旧校场中无声地大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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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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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孤翁接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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