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和她的江山美人(一)
端庄威严的宫城,青石铺地,复道行空,此刻还是晨光熹微,但城道上已经有了行人,各路官员迤逦而至,华盖相接,车轮辘辘,每个人如常点头客气,脸上都带点讳莫如深的表情,人人仿佛都想打听点什么,但又谁都不敢开口问。
终于有穿着红色官服的太常轻轻蹩过来,壮着胆子道:“我前几日生病未朝,不知陛下和林相吵架吵得如何了?”
“你个滑头,专会躲灾避祸。”御史中丞摸着胡子骂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估计今天出结果,陛下的耐心用尽了。”
太常顿时变成了苦瓜脸,这不是刚好撞点子上嘛。北狄难下,侵扰边疆,关于西北是战是合,陛下和林相频繁拉锯,越争越激烈,朝臣各个内心惶惶。
“女帝刚刚登基,就兴战事,确实不合旧例也不合人心。但北狄口出狂言,要给他们大王娶了陛下,啧,这就不是陛下的脸面问题,还是国家尊严的问题了。”
“林相认为目前对北狄宜和不宜战,两人已从后殿吵到前堂,书房吵到内室,问题没解决,但每次都有人受牵连,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可不嘛,头次说国用不足,户部侍郎被撤了,后来说驰道未定,行军艰难,兵部工部两个主事一起被换了……啧啧,帝相不合乃国之不幸,今天不知道哪个要倒霉。”
周围人被吸引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不拘交换些什么信息,只图人多点聊两句,舒缓庞大的心理压力。
忽然间,身后马蹄声响,众人回头看到一匹骏马昂扬而来,那马通身乌黑,龙首长尾,目如闪电,走在官道上,昂首阔步,颇有些目中无人的味道——尽管马背上那人眼帘半合,下颌微收,并无骄矜气象。
众人连声屏息,纷纷行礼退开。骑马入宫,这是先皇在世时,就给大周国相的优待,其他人都要老老实实走路。
待到钟声敲响,众人依次排队入殿,漫长的队伍中,连个咳嗽也无。越热闹,便越安静。
皇位上的天子倒是早早就到了,高高的御座,刻龙画凤,流光的宝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远远望去,那龙颜只有隐约一片白,天际晨月似的,模糊高远。这个时候,她的性别便不重要了,宛然一个领受众人朝拜的符号。
荣姝坐在高处,通过看着众人随着一声号令,纷纷拜倒,口呼万岁,如一片烟草随风披靡,心里很难不飘飘然。这个时候,她的视线未免又落在了国相的身上,那人微微弓腰,牙笏挡住了脸,在一众臣工中鹤立鸡群。小半边侧颜玉雕似的精美,秀颀一段脖颈从紧锁的云纹领口露出来——这种安安静静的模样很有欺骗性,以致于荣姝都无法把这个安静寡默的国相跟那个抵死抗命的“逆臣”联系起来。
没错,逆臣。
林杪原本是太子太傅,又是先帝内定的顾命大臣,先帝抬举他做了大周最年轻的国相,为的是让他给太子尽忠用命,为大周死而后已。
所以这个人很好,但不是给她准备的。本来该登基的人,是她的太子弟弟。
她来到这个名为大周的世界十余年了,大周地大物博,黎民富庶,而她是皇帝第一个孩子。帝王的首生子,哪怕是女儿,也意义不同,她自出生便受尽宠爱,尊崇荣耀天下罕见,不出意外,她会平安喜乐,顺心随意,乐享此生。
这也是她的本来目的。
她本是高级位面的生灵,掌管天道气运盘,因为尽忠职守,謇謇在公,累年计日,行无偏斜,所以得到了一个休假的机会,来此低等位面放松常年紧绷的神经。
但三年前,她才从随身系统中察觉异常。
自己被陷害了,一帮宵小之徒窃夺天道气运,还给她绑了一个炮灰系统。被这样的系统绑定,不管快穿到哪个世界都是炮灰,危险大奖励小,一不小心就会踩雷,平白消耗精神力。
现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先皇去世,太子登基,但她这个弟弟拿的是宫斗剧皇帝剧本,后宫各路人马争奇斗艳,他自己死于嫔妃之手,而荣姝这个原本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幸牵连其中,直接被送去和亲,不到两年,便惨死异域。
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系统虽然是炮灰标配,但还是尽职尽责的给她提了几个建议,比如抱女主大腿,刷男主好感度,救恕反派等等,试图挽回炮灰的命数。但荣姝全盘否定——她选择自己登基为帝。
“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系统震惊到程序紊乱,主动从“军师”退化成了“宠物”。
但问题随之而来,她在高级位面的职务相当于守护者和管理员,需要的是勤恳执着细致,不需要一流的权术和卓越的手腕——她并不擅长当皇帝。如今的朝堂上,国相远比她有威望,她试图收服这个人为己所用,却碰得一鼻子灰。她想与北狄开战,一雪国耻,也遭到此人明确反对。
可她天性中有股倔劲儿,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
荣姝的视线从林杪身上收了回来。
升朝议事,照例朴实无华且枯燥。哪个地方出现了祥瑞——为女皇登基添彩头,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荣姝想开战,就一直在关注。最后才是重头戏,御史中丞越众而出,抛下一颗炸雷。
“锦衣侯李威和平陵王谋反案现已审查清楚,二人对罪状供认不讳。请陛下下旨,择日处死,以谢天下。”
“谋逆大罪,罪不容诛,枭首午门,暴尸三日!”荣姝看了国相一眼,对方那俊秀的长眉微微皱起。这对渊默如水沉稳似山的国相来说,是很难得一见的表情,荣姝颇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道:“宗室谋反,必然牵连甚广,卿可慎察细究,勿枉勿纵。”
女帝话音刚落,庄肃的朝堂已不再平静,若有所无的视线都落在了国相身上。
说起来,那平陵王的敏佳郡主可是林相的未婚妻。陛下说了要深查细究,勿枉勿纵,那敏佳郡主深陷其中,林相又能来得干净?
去年陛下抛开大理寺,不拘出身学识,另行组建御史台,告密之风渐起,但谁也没想到脏水会溅到国相身上,果真陛下厌烦了他的掣肘,准备痛下杀手。
林杪抱着牙笏纹丝不动,但荣姝察觉到他飞快的看了自己一眼——直视龙颜是为不礼。但他毕竟不同,他是陛下的王叔,还曾是皇子的师尊,这一眼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当年在宣德殿开延授课,他的眼里素来都只有太子小弟。荣姝这个旁听生,就跟窗台上的一盆花,屋角的一座香炉一样,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
说实话,这一眼,荣姝颇为受用。
她看惯了这人平日里随和矜持万事应手的姿态,现在颇为期待看看他意外,憋屈,甚至慌乱的模样。
“林相……”
“陛下,林相乃先皇所托辅政大臣,丹心可昭日月,陛下万不可听信谗人细说,冤枉栋梁。”
荣姝还未说完,便有人出列诤言。打断帝王讲话,当真史无前例。足见国相气焰之盛,也足见荣姝这皇帝当得寒碜。
“那李玉齐身为御史,明面监察百官,暗地罗织罪名,大兴冤狱,上至王侯下至贫民,人人自危,请陛下明察。”
……
一个两个,三个——朝堂上哗啦啦跪下一大片,站着的人屈指可数。国相年纪不大,党羽却不少。说来也怪先皇,后几年缠绵病榻,对他过于仰仗,给了他做大的机会,
荣姝对此局面也有准备,但事到临头,虽气不慌。她问道:“我记得当年长沙王的谋反案是林相负责查办的,当时的伟烈将军李轩辕也是长沙王的女婿,敢问林相,这李轩辕当时如何处置?”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很年轻,沉稳而响脆的语调如同一个耳光,啪的一下,隔空扇过来。众人缄默,甚至额头微汗,当年那个反王的女婿可是格杀当场,弃尸街头了。
那林相呢?难道真的要把国相下狱拷问?陛下就不怕他拿着先皇所赐天子剑,联合诸侯,另立新君?
一时间,朝堂气氛凝重的仿佛先皇驾崩。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林杪身上——看他会不会振臂一呼,废君更立,或者干脆一剑斩了这昏君。
荣姝的拳头也默默攥紧了。
良久,林杪动了,他正身至殿堂中央,缓缓举手,摘取了发簪,去掉了发冠,微微躬身,一头乌油油头发垂落到腰际。
“在陛下平陵王父女谋反案落定前,臣愿闭门谢事,守身请查。”
众人微微瞠目,荣姝也讶然,她已做好奋力一搏的准备,却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顺利到让她反应过来,大觉没趣。
女帝一脸惋惜,半真半假:“卿乃国之重臣,社稷股肱,暂且谢政乃是逼不得已,为洗刷卿之冤屈,也为正天下视听,就委屈卿两天了。”
林杪干脆不答,他举步走出宫殿,融进了红日初升的辉光里,背影翩然,不显颓唐。荣姝暗道可惜,少了这么个人,朝堂少许多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