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炮灰的丫鬟(一)
(一)
京城之地,人烟阜盛,贵人众多,但更多的还是三教九流,微末之徒,草芥之人。太阳照常升起,照在那高门大户,也一般照在破瓦矮墙上,只是这些人的悲欢却鲜少有人关心。
京郊村镇,有户花姓人家,早年时候,家计艰难,无法生存,于是把一女儿卖掉还钱。这花姑娘也是运气好,因着模样秀美,人又乖巧,所以被卖进了安国公府。她又勤快,又有眼色,得了贵人喜欢,一路提拔,从粗使丫头一路做到内院书房丫头。
只是人太貌美了,就容易出问题。这安国公府的少爷们渐渐大了,明白了美色的诱人,知道了床笫之欢,就渐渐胡为起来,连科举考试都落了第。
国公夫人大怒,“就是你们这帮小浪贱蹄子勾引坏了我孩子!”
她对后院进行了大清扫,凡是略有点姿色的,都撵了出来。有家人领回的便领回,无人认领的就配人。
按道理,荣姝这种奴婢,跟家生奴才不同,若趁机回家与父母团聚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坏就坏在她书房伺候的时候,那国公少爷拿着一句诗打趣她“芙蓉不抵美人妆”。这话被嫉恨荣姝的人打小报告送到了国公夫人耳朵里,国公夫人哪里肯轻饶了她?只骂她是个狐狸精“可见平日是个不安分的,只会打扮的妖妖俏俏勾引爷们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敢去比芙蓉花?”
所以最终没有支会家人,而是把她配了人。这人原是国公府的远枝,因为沉迷吃酒,身子被掏空了,早早得了肺痨,偏还喜欢动手,性子上来,对着老婆像对付牲口那样打,听说他的前任老婆就是被他打死的。
荣姝听了发落就哭了,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磕得鲜血直流,青石地板上留下了红印子。然而国公夫人只是冷笑,“你不是说自己不要当妾,要当正头娘子吗?那本夫人就成全你去做正头娘子。你还不谢过主家恩典?”
荣姝死活被人拖去,当天就蒙上红盖头,送进了那病痨鬼的房间。
好好一块新鲜羊肉便宜了那么个端不上台面的东西,众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去闹洞房。
“许老三,国公府还惦记着你呢,送给你这么俊俏的一个媳妇。”
“人家以前是伺候少爷们的,想必手段不错,三爷有福气啊。”
荣姝坐在墙角只是无声垂泪,听着污言秽语狼言浪语,心头一阵酸一阵痛,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那病痨鬼披着一身洒了酒污的红彩,摇摇晃晃走进来。见了荣姝,却一伸胳膊把人从从床上扯了下来。
他满嘴里喷着酒气,臭不可闻,荣姝只是躲避,这人却狠狠一搡,又把荣姝扔到了地上。“你哭丧着脸?你哭丧着脸干什么!老子也是国公府正派玄孙,现在却把自己用过的女人送给我,老子不当这绿王八!”
荣姝原本还想理论两句,但看他这种模样,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了,索性扮出乖巧模样,斟酒赔罪,硬是把他灌了个烂醉,瘫在床上好似一团泥,而自己则默默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人各有一命,而她的命却这样苦。但感伤归感伤,她经历过吃不饱饭,濒临饿死的日子,因此对这条命也格外看重,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要挣扎着活下去。
正沉思间,忽见月亮下一道影子跑过去,烟似的流进了后院。荣姝一怔,常年当丫鬟使然,她习惯性出去查看,脑子还未思考,脚已迈了出去。
她跟着那影子进去,悄悄推开门,却发现这是个厨房,那砧板上,一片狼藉,胡乱堆着些吃剩下的馒头和肉杂。刚才那人呢?她正查看,冷不防被人一撞,一个踉跄磕在门上,不得不让开出路,而一个小人趁此夺门而出。
荣姝一咬牙,反手捉住他,捞住他衣领,愣是把他扯回来,这到了灯烛下,映着光一看,才发现是个小孩子,约莫五岁左右,脸长得倒白,五官也好看,只是太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
看他是个孩童,荣姝便也不难为他,再想想自己这般遭际,还管什么闲事,于是又松了手,随他自去。哪知这孩子跑出一丈,又回头了,他看着荣姝问道:“你是今日的新娘子吗?”
荣姝没有吭声,这孩子乌溜溜眼睛一转,却又对着荣姝上下一通打量:“他们说你是我的娘了。”
荣姝赫然一震,低头看着他,心道听说那病痨鬼的前妻生下了一个孩子,难道就是他?
看她只是发呆,那小孩子啃着馒头自己跑开了。荣姝有点诧异,这大半夜的,他不睡觉要做什么?结果那小孩却跑到院子角上一个干草堆成的窝棚里,在里头蜷缩成一团,睡得天地不知。
荣姝看看他,又看看屋里睡得死猪一样的病痨鬼,心道都说虎毒不食子,怎么这病痨鬼对自己孩子像对畜生一样,可见这混蛋真不是个玩意儿——
可怜她大好年华,鲜花一样的人品,却落在了这样的粪坑里,也不知道今后怎么办。荣姝直愣愣在门外坐了一夜,任凭露水打湿了衣衫。次日一早,担心病痨鬼起来要打,她又去买了酒肉回来,就摆在那病痨鬼身边的桌子上,实指望他一睡醒就喝酒,喝够吃足了就睡觉,别打自己。
病痨鬼乜斜着眼睛坐起来,看到这一幕,脸上一阵狞笑,“你倒是个乖人,你也怕了爷爷的拳头?”
他面皮蜡黄,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干红,身体细瘦,肮脏带酒臭的衣服就胡乱披在胸膛上,露出了搓衣板似的,肋条鲜明的胸膛。
荣姝心内一阵犯呕,脸上却还得陪笑“爷想吃什么,我去买?”
“呸!买什么买,自己有手不会做吗?你当还是国公府伺候少爷们的时候呢,手皮子养的那么细,根本没干过活吧。”
荣姝忙行礼请罪:“那爷想吃什么,我去做。”
病痨鬼一挪屁股坐在桌子边上拿起酒壶便饮,嘴上犹在骂骂咧咧:“连个下酒的凉菜都不知道准备,还敢说自己伺候过少爷?”
荣姝巴不得一声,立即转身,借故去准备菜肴,离了这脏污浊臭的屋子。
她当了自己头上一根簪子换了些许零钱,到小摊上买东西。她才刚离开公府,这多年被□□出来的仪态风度还在,洁白如雪一副面皮,春日嫩柳一段风度,引得人频频侧目。“小大姐,您要点什么?”
“配两个凉菜吧,一荤一素。”
“好嘞,今儿的猪耳朵刚刚好,我给您调上。您稍等。”小二说着,麻利的切了耳朵,调配酱料,那筷子打得小盆子砰砰作响。荣姝轻声道:“不必,你慢慢调就好,慢慢的,仔细些。”
小儿愣了一下,笑道:“好嘞”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置办好了一碟子猪耳朵,一碟子香干花生,收拾在小篮子里。
荣姝拎着篮子一步一步往回蹭,恨不得这条路怎么都走不完,正迷茫,忽听背后有人叫“荣姝,姝儿”,荣姝脊背一僵,下意识的加快了步子,哪知那人一看荣姝走了,反而紧跑两步撵了上来,往荣姝面前一绕,挡住了她的去路。
“好狠心的丫头,怎么才一夜,就不认得我了?”
那声音柔和悦耳,却听得荣姝脊背上直冒鸡皮疙瘩,她不得不站住了脚,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贵族子弟,模样齐整些,收拾打扮的好,只要不是缺耳朵少眼的,都能显出几分俊秀,再有人前呼后拥的逢迎着,自然就显得仪态高贵。眼前这个就是国公府的嫡少爷,整个许家的活龙,许子明——平日里,也不爱读书做文章,专爱在女孩子堆里打转,说起来倒是很温和一个人。只是有些花心滥性,凡是略微齐头正脸的,他都想聊骚撩骚……
这少爷看荣姝头上只有乌溜溜一团青丝,一点奢华的东西都无,面上的神色瞬间。“你竟然我把送你的簪子卖掉了?卖了跟那种男人买吃的?你卖什么不好,竟然卖了我的心意,我为着担忧你,一夜没睡,你却如此心狠意冷……”
荣姝终于听不下去了:“少爷说这话,何异于不吃肉糜?你若是别对我有心意,别记挂我,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我如今掉进火坑,全是少爷一句诗害的,难道少爷真的不清楚?若是少爷平日里,好好读书,放尊重些,又何至于有今日?您赶快离了我吧,不然叫夫人的人看到了,我是死是活?”
她说着就要走,这少爷却急了:“我知道你难受,眼下不就跟你计较,我马上托人送些钱出来,你日子也好过。”
荣姝端正了脸色:“少爷何出此言?你哪里来的钱?你的花用还不是夫人分派的,你可有自己赚来一分一毫。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儿,别吃那镰刀头!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少爷从今后自己保重,我是死是活都不与你相干。”
那许少爷看她如此决绝,脸色顿时苍白,整个人失魂落魄。荣姝狠狠心,一咬牙,头也不回——她知道这少年是个会对女孩下功夫的好人,但这个好人没有用。他对别的美貌丫鬟也是这般眷恋,可没有一次能强过自己母亲。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这国公府的高台盘——她不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