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炮灰的丫鬟(十一)
(十一)
美人绣真被买走了,这消息爆出来,又是一阵轰动。于是美人绣的传说又在流传,还越传越复杂了,越传越离奇,甚至还有说书人据此加工一个故事,在勾栏瓦肆女先道婆之间口耳相传,那剧情堪比聊斋之流,恐怖中带着几分香艳。绣像美人成精,风流妖艳专找多情公子……
国公府里,许子明展开那副绣像一看,顿时眼睛微直,双手像被烫了似的收缩回去。离得远,只是有个模糊的感知,凑近了,却对上这个女子的一丝眼神,火中淬炼过似的,朦胧,虚无,仿佛弥散的森林瘴气。
他心里一寒,转手把画像丢进了火炉。火焰升腾,丝织品遇火即焚,奇特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
然而就在火焰将尽的刹那,门忽然被推开,那少夫人带着人走进来,目光冷厉,面带嗔怒,许子明心里一慌,下意识的想要阻挡,但是已经来不及,那少夫人竟忽然出手,从火炉里硬是抢救了半片出来,画已模糊,线已蜷曲——图像勉强可辨。
许子明咕咚咽了口唾沫,因为心虚,反而要先强势开口:“夫人怎么忽然闯进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你这样多危险啊,快还给我。”
少夫人把手一扬,背在身后:“你少糊弄我,若是叫人通报了,我还能抓你个现成吗?平日里略微起头正脸的丫鬟都要温柔小意,现在连外头的野路子女人都不放过了?”
她又看看这绣像,冷笑道:“美人绣是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是哪个风流客万金买绣品,原来是你啊。这绣娘的作品,值钱的到底是针织还是她那张脸?呵,我可是听说这绣娘原本是国公府许老三的继室,算起来是你的侄媳妇吧,连这种人你都敢勾搭?走,跟我见你娘去!”
少夫人揣了绣品气冲冲往外走,她婆母娘素来心气高,护儿子,现在她宝贝儿子做出了千金卖绣品的混帐事,她倒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许子明慌了,忙截住夫人,东一句软话,西一句求情,把人死活拦下,只表示以后什么都听夫人的。
少夫人却不傻,手里握了这个把柄,以后能时刻辖制丈夫,她自然乐意。只是——你那一万两银子哪来的?
许子明笑道:“这个不劳夫人挂心,许某心里自有把握。”
少夫人嘴角笑了笑,并不言语。
……
荣姝拿到了一万两银子,一时间就传成了针织界的神话。大家都道她后半辈子吃香喝辣,躺着享福,再也不用劳作,各个羡慕的眼红。纯儿也听说了这件事,笑着揉进荣姝怀里撒娇:“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不用愁吃喝了?”
荣姝却摇摇头:“我们得尽快把一万两花出去,至少得让世人都知道我们花光了,不然我们会有危险。孤儿寡母,本就容易被欺负,再身怀万金,那可真是一块肥羊肉了,随便哪条狗见了都想啃一口。”
纯儿点头:“我知道,这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是娘亲准备怎么花?”
荣姝早有打算,她先背着街买了一座宅院,有独立的厨房还有阔大的书房,两间卧房,带一个可以种菜养鸡的院子。
随后,她分出一部分钱请寺庙的师了一个极漂亮的驱邪纳福的道场,随后又在京郊的庄子上,选了一个幽雅又风致的地方,买了一个没落官宦的院子,用来做书院,欢迎那些进京赶考谋职的书生学士前来栖身游玩。
“……我要给你请一个名师,好好教你读书了。”
纯儿已经渐渐知晓事务,自然明白荣姝大笔的钱都给他使了,“你没有钱养老了,那我以后给你养老。”
荣姝诧异的看着他,纯儿双眼精亮,目光坚定,他轻轻握住荣姝的手:“我说认真的,我花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荣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是亲娘到底不是亲娘,自然谈不上尽孝与报答,只是一般母子怕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荣姝自打童年被卖起,便自觉亲情缘薄,不再奢求什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于是宽慰道:“什么还不还的,倒也不必有压力,你算起来是正经国公府的后人,按宗法规矩国公府就该管你,结果当初结案的时候,连个出头的都没有。所以呢,我现在不过是诈国公府的钱用在你身上罢了。你从来都不欠谁的,所以不用惦记着还。而且,”荣姝一顿:“我的未来我自己有打算。”
纯儿听了,沉默半日,最后才将信将疑的点头。
“我们单花这些钱还不够,还得找个依靠。”
“这话怎么说?”
“手里捏着别人的把柄,或者自以为捏着别人的把柄,那往往会有两种结果,一则对方会老老实实给钱希望息事宁人,二则,对方会直接……”荣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纯儿吓了一跳,荣姝却很镇定。
最近书院来了位名士开院讲学,现在正做筹备,需要采买一架双面绣的屏风。荣姝把自己压箱底的寒山瘦梅绣图拿出来,请人稍做裁制,又装了个香柏木的架子,恭恭敬敬的送过去。
“小妇人无甚见识,也不认几个字,但对博学鸿儒素来仰慕非常,对大家这种识文断字更是羡慕的恨,我这辈子自然是没这个福气了,可是却想让我孩子有点造化。所以还劳烦大爷们传句话给祝相公,若小儿可堪造就,那就有劳他雕琢一二。”
众人一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这小妇人看着娇娇怯怯,办事却也利落,这特意咬文断字的,听起来还怪有意思。
她事先打探过,在这里授课的人就是当初的府尹祝大人,他当初担任京官,因为刚肠直心,得罪了太多权贵,被皇帝发出京城做了外官,变相保护起来,这祝大人几年外任后,历练的成熟了,倒明白韬光养晦的可贵,索性辞去官职,办起了书院。一则赚取个清流的名声,二则为自己积蓄势力。
荣姝认定他这样的人必然不会闲置太久,将来必然再入朝堂,现在若是能教纯儿拜入他的门下,这也是一段大造化。
到了开学当天,荣姝又带纯儿去书院,因为太阳比较大,老师要过了申时才架屏讲课,她跟其他学子一样,把蒲团放在地上,坐在庭院里等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童子在院中摆上铜鼎焚起檀香,又摆出了那架寒山瘦梅的屏风。
屏风后隐隐约约有人影出现,瞧得不太真切,等到人声传来,却也清雅动人。荣姝这才明白原来是祝相公是架屏授课。当下心中窃喜,这样好,遇到了熟人。
等他讲解了一会儿,荣姝发现他确实是从四书讲起,但并不是授书和句读的小学,而是通讲经义,连那些正儿八经的童生都听的双目圆瞪,怔怔出神,荣姝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一脸茫然,仿佛听了个空气,纯儿倒是乐在其中,荣姝这才放了心。
她回家取来自己重金讨来的一份经义古本包装妥当,殷勤送去。
书院里,这祝先生正在考问学生学问,一众学生盘腿坐在他面前。
“古之圣者,何以为圣,王者何以为王?”
众弟子一时不解其意,这时纯儿越众而出,朗声诵道:“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也就是说,舜不唯独天赋神明还善问多知,懂得为人隐恶,传播美名,能掌握不同的意见,又服务于百姓,这是舜能为圣为王的原因。”
祝先生微微颔首。荣姝在后面看得清晰,禁不住面有得色,这下子就好办了。否则,孩子自己不争气,那家长使再大的力的也没有用。
就,得意!
荣姝与有荣焉,趁着休息的时候,便带着纯儿去看祝先生,结果却看到祝先生正闭着眼睛养神,她不好打扰,老老实实拉着纯儿恭恭敬敬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便听先生开口:“来者何人,有事说事。”
荣姝看了纯儿一眼,忙道:“打扰大人歇息了。”
祝先生听到声音熟悉,睁眼一看,忙站起身来:“原来是你呀,失礼失礼,嗨,我头天看到这孩子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当年的狗蛋儿,哈哈,就说你将来会有出息,瞧瞧,果然愈发聪明颖悟了。”
“大人竟然还记得我。”
“救命恩人,怎能不记得。”
荣姝送上那珍藏古本,请对方笑纳。祝先生一见就双眼放光,他笑道:“小荣老板倒是愈发会办事了,我原本是个不收礼的人,但这书我寻觅了好久,若要割舍,还真做不到。你放心,我知你意,以后报答你。我原本就喜欢这孩子,我可以收他当我入室子弟。”
荣姝大喜,感激不尽。
祝先生虽然现在无官位权柄,但不论朝堂还是草野,都颇有声望,有他护着,纯儿以后读书科举都会顺利些,甚至国公府再想刁难他,都要掂量些。
至于荣姝自己,她也想好了出路。当今皇后颇有雅兴,要率领后宫嫔妃绣出《千里江山图》送给皇帝陛下,只是发宏愿容易,做起来到难,后宫女子虽多,谁都能绣上两针,但真能精于刺绣的却又不多,工匠要应承平常差事,格外加重负担,未免也有怨言,因此托人来寻稳重又干净的民间刺绣师傅入宫听差。
荣姝对此,志在必得。
※※※※※※※※※※※※※※※※※※※※
文中古文,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