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露锋芒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皇上身处高台,却看得清晰。似是玩味,擒着酒樽意味深长而笑,便也能窥析出这朝中走向。
那安常侍唤来了分食的宫娥侍奉,八珍一口未动,长宁指点了其中五珍,对半分开。撤去盛器,又仔细安顿过几句,那宫娥告退,一路寻着墙角绕行,偌大的宫殿几乎绕了一圈,终于停在了苏家女儿苏遥生的面前,依样给只配食三珍的女眷,配齐了这八珍。
皇上饶有兴致,看得正热闹,捏了炙烤的肉片沾了盐碟放入口中。这一席本算家宴,除去尚小的几位皇子,正适龄的皇子们,各个神色迥异。要说这席间,宁儿才是正主,偏生那位苏家千金,成了焦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上目光扫去。见众皇子饱暖思淫,皆是目光注视与一人,就是苏令卿宝贝得不行的独女苏遥生。而那位遥生,此刻在灼灼目光之中,竟仍是坐得安稳,食之甚少,即便八珍就在眼前,也是端庄优雅,目不斜视。却有一人似乎总会入了她的眼,那就是坐在正对的宁儿。
有趣。
皇上正是揣测,被堂中一人的高声大笑打断了思路。目露阴郁,不悦的朝着那笑声望去。
“献平君此番回京,越发出落的窈窕动人,一晃两载,不思归家,可不是在外有了小郎君吧?”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邻席的长皇子长泓。
长宁这几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发沉寂,就连皇上也会感慨长宁变化。不想,这气氛清冷数息,那人却是不语。
就连苏遥生,也忍不住抬了眼去瞧。
待到气氛几乎尴尬到窒息,长宁才幽幽一笑,“大哥说笑了。”
长泓被打乱了节奏,望着那人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忘了话茬。
“是啊,一转眼七妹也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有倾心的公子,宁儿也可向父皇邀上一功,莫要不好意思错了良人。”六皇子长睿接过了话头。
遥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前依着长宁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定要是回怼上一句“你不也未曾娶亲?如何跑来催我?”可倘若是当真这般回了,便是中了长睿的下怀。遥生知道长睿想什么,皇上今日心情甚好,他顺势提亲与自己,也许皇上就应下了。
“那,六哥倒说说,可有良君与长宁适配?”长宁的话未见气势凌人,却问了个措手不及,长睿只待长宁反咬一口,倒是未当真准备那么多。
“宁儿尚不急婚配,这才刚回宫陪在父皇身侧,大哥六哥可又要撵着宁儿不得孝顺?”长宁含笑扭头望着父皇笑,书中的父皇需要她来压制兄弟间的势头,眼前的父皇同样需要。
“我宁儿戍边有功,想要什么赏赐?”父皇果然替长宁避开了这道难题。
“宁儿求安,那就请父皇准宁儿卸任长宁郡守,不再牵涉戍边事务,容宁儿一心孝顺陪伴父皇。”长宁笑的从容。
却震惊了堂中一众,一介女辈步步为艰,熬出今日这功绩那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论是后宫尊贵,就连皇后也不得摄政,长宁却初露头脸就故步自封,请皇上卸了自己依凭,又变成个无足轻重的公主?!
这人人都在争权的皇宫之中,长宁在皇上眼中却是不同了。她不争不抢,两年前赐予她的,她今日都加倍奉还。朝廷掏出的赈灾银,如今同流水一般回潮到国库。长宁带走的兵,能战,皇上命辅良将去看,那支兵骁勇严律。可这个宁儿,卸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这是何意?就连皇上也看不穿那人心思,“准了!”
“谢大哥六哥关心。”长宁谦逊一拜,端起酒樽敬酒。
两位皇子也同样是诧异回敬,相视了一眼,便只得安于席间。
殿内照旧是热闹,人声不绝于耳,可殿内的气氛就不觉古怪了起来。众人讨论的重点皆是落在长宁身上,酒过三巡,大皇子眉目中渐渐有了一丝喜悦,两年前长宁害自己没能娶到苏遥生,今天扒了她的官职,也不算未有收获!
可这一丝喜,落在皇帝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皇上正也不解长宁此举目的何在,可既然是个身无半点依凭的公主了,自然也是不足为惧。
这皇宫之内,就如盘中散沙,第一捧先是皇帝抓了,余下的才配各皇子争夺。长宁手中的沙散了,大皇子却面露喜悦。
皇帝的脸上逐渐阴郁,脑子一转,想起长宁反反复复的说:“宁儿是爹的宁儿。”
缓缓落了酒樽,这两年中,长宁解了不少困楚。可这朝里的斗争却是一日比一日更甚,如今他的宁儿终于回来,才一面见父亲,却被自己砍去了势力。望着大皇子几乎掩盖不住的畅快,皇上才猛然醒悟,竟是自己自裁了臂膀。长宁手中的沙已松,又该是谁将那捧沙收入囊中?!
这宴席并未持续太久,皇上先离了席,长宁在这朝中本就无什么交好,便也提前告退。苏令卿看在眼里,他不知这位献平君所思所想,但转念一想,苏家与这位七公主向来交好,便大着胆子跟去询问,这席便就算散了。
“献平君?”苏令卿追上前去,“献平君这是为何?”
“令卿该懂,父皇最忌惮壮大的人。”长宁忍不住提点苏令卿,一想起遥生被长睿丢在宫门外不管不顾的模样,长宁便有些气恼。她不明白,苏令卿纵容女儿与六皇子交往过甚,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这话便多了几分愠怒,像是一句警告,可苏令卿却搞不懂了。他不明白长宁公主为何就变了脸色?似是生气,似是责备,却总觉着今日这动荡会有大事发生。看了眼跟在身后同样冷着脸的苏遥生,苏令卿拉了遥生道:“生儿,好生儿,你和公主向来交好,你去问问她今日之为是以何意?”
“遥生。”六皇子跟在身后,正也想问问看苏遥生的看法。倘若这皇城里,有人懂长宁,那就该是苏遥生。
真是烦闷,长宁胡来,可所有人却都来逼她。苏遥生,见长宁牵了缰绳,又与安常侍点头说了几句。遥生丢下的身后的人,敛裙快步迎了上去。
“献平君!”
长宁一顿,转回头望向灯火通明处,人群之中,是遥生在唤她。“遥生?”
“我有话问你。”
长宁不言,目光却是越过苏遥生望向六皇子和苏令卿站在一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可也仅仅是面上不悦,便又是木讷讷杵着一动不动了。
“长宁?”那人总是呆,当真惹人恼火。
“遥生,我送你归家。”长宁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遥生的肩头,却只是轻轻一滑,又低下头解了披风披在遥生的肩上。“落寒了,遥生记得添衣。”
一路无话,可当长宁终于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之后,似乎松懈了一些。一手拉着缰绳,蹄铁哒哒的落在青石路上,两道影在月下被拉得老长,长宁高出许多。
“你喜欢六哥?”长宁局促的开口。
遥生思量许久却答不上,还是堵了气:“嫁一人非要喜欢不成?”
“你也不喜欢我……”
有一瞬,苏遥生竟然在心里斥责长宁,两年不见,胆量见长,竟敢戏谑与她?可转念,遥远的记忆里那个长宁就该是这等货色。
“他不见得比你差。”苏遥生不悦道。
长宁抿了唇,又垂了脑袋。也许自己在遥生的心里当真就是个顶差的人吧。
一路行着,又成了死寂,长宁的身上多了一抹淡淡的愁滋味,她总也像个局外人,那种淡漠,似乎是这世间所有都与她无半点关系。可曾经她明明把一切攥得那么紧,现在她又将一切都远远推开,遥生看不懂长宁了,一点也不懂,不明白是什么让长宁变化如此之大。
可沉思之间,却已经到了苏府。
“遥生。”长宁的声线低沉,和天上那一抹朦胧月光竟是同一般滋味。“天冷,快进去吧。”
想问的话还没有开口,一架撵车却追了上来,驶得飞快。车上的马夫落地脚下一滑,失衡扑倒,反倒惊了长宁牵在手中的马。
惊马扬蹄,乱作一团。遥生被吓了一跳,长宁却反应更快。一把将遥生护进怀里,转身背对了惊马,那马蹄甚至都撞在了长宁头侧。
玉簪被打落,磕在青石板上碎作两段,长宁没松开遥生,青黛松散垂落,披在肩头,遮住了遥生惊慌的视线。
“献平君可好?!”是六皇子略微焦急的关切。
遥生被护在长宁怀里,那人的心跳声聒噪,还有一双手紧紧缠在自己腰间不敢丝毫放松,遥生知道,长宁不好。
大脑一片空白,长宁痴痴傻傻松了怀里的人,见遥生也被吓得脸色苍白,心疼不已。“遥生?”
遥生猛然推开长宁,目光落在那支碎掉的玉簪之上,心中气恼。“六皇子的马夫未免太不小心。”
正是气氛尴尬,苏家的马车也到了,苏令卿才一下马车,就看见献平君披头散发,自己的宝贝女儿也红了眼眶,还以为是两人争执动了手?顿时府前乱做一团。
却还是长宁对苏令卿开了口:“惊了马,遥生吓到了,苏令卿快带遥生进去吧。”
“遥生,对不起。”长宁退到骏马的身边,愧疚得无地自容。
苏遥生却转头先回了屋子里,那些人,都讨厌。苏遥生还是怕,紧紧攥了衣料,却发现肩披忘了还给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