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司命番外：黄泉碧落
阴阳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理事殿外。殿中垂落的帷幔倏尔微微晃动，一袭炫目红衣的司命墨发轻挽，自帷幔之后神情懒倦地徐徐走出。
她一路走至那莫司主的身侧，娇嗔似的幽幽轻笑道：“大人答应得好生爽快啊，我还以为您会权衡再三呢。”
端坐着垂眸翻阅公文的莫司主目不斜视，浑然不计较司命那习以为常的轻慢懒倦的调调，淡淡道：“注定了的事情，有什么好权衡的。”
“……”司命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司主大人，美目中的眸光幽然流转了一圈，状似困惑地不解道，“可是这黄泉碧落，不能没人坐镇啊，不然……保不齐又会出什么事情。”
“所以说，你去吧。”
司命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您的意思是……”
不是吧？！之前阴阳沉睡的时候，黄泉碧落的事情也是她接手的——她感觉自己方才卸任后逍遥没多久呢，这就又要被抓回去继续上班了？！
阴阳啊，姐姐平时可待你不薄啊……你怎么总是坑我呢？！
深谙司命秉性的莫司主丝毫并未理会司命内心欲哭无泪的淡淡的悲伤，淡然自若地自公文间抬眸看向司命，语气平静地一锤定音：“阴阳回来之前，都由你负责她的事务。正巧我不久之后也要入凡办事，命司府的事情，也都辛苦你了。你这段时间就安心待在黄泉碧落守着，公务处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月深和月常都会在地府帮你分担。如果实在有麻烦事，你就携拜帖去拜见其他三位司主大人，我已经与她们都通过信了，彼时，她们自会帮你的。”
双重暴击。
司命徒劳无功地张了张嘴，差点直接口吐魂烟。
“命司大人，这……？”司命望向自家司主大人的目光里写满了委屈。
这一次阴阳入凡游历，显然和先前入凡理事、了结枉死城恶灵之因果的时候不同，必然会历时更久。她这两肩皆承负重任的日子，不知道得到什么才会是个头啊……
——所以，您老能通融通融吗？！别要我一直守着黄泉碧落也好啊！
命司大人目光淡淡地注视着她，冷静而又残忍地拒绝了她目光中透露的恳求：“司命，这是惩罚。你过往的有些时候，话说得太多了。”
她早知情，却有意未在当时结算。如今宿命了结，方才连带着对司命以往的错处进行一次性清算，采取的惩罚方式是司命最受不了的“原地守候”。
司命默了默，听出了几分她的言下之意。
“……司命不才，给您添麻烦了。”司命收敛了故作懒倦的神色，拢手躬身，满面肃穆地向命司大人恭敬而又诚挚地行了一礼。
命司尊神常常入凡办事，但从未曾像这样将命司府的事务都重托于她。
这次偏生都交给她了，除了惩罚外，定然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缘故。
至少，命司大人这次要办的，绝对不会是小事。
连带着，借此机会“狠狠”地惩戒敲打她这个偶尔糊涂的座下御史一番。
注视着眼前命司大人淡漠美丽的容颜，司命不知为何地感到了些许的心酸和不安，她犹疑了片刻，还是尝试着开口试探道：“命司大人，您这次，是要……”
莫司主冷冷地抬眸望了司命一眼，眼里的警示意味森然分明。司命知情会意，连忙及时地住了口，避免再次因为重情心软而有所不该，以致于再次祸从口出。
好家伙，命司大人才教育了她，她就差点当着命司大人的面胆敢再犯！
“您……”司命当场机灵地话锋一转，神态自若地向她家命司尊神情深意切而又不失祝愿地嫣然笑道，“务必保重。”
命司尊神沉默不语地望着她，一双眼里幽幽沉沉。
司命眉眼认真地向她的尊神郑重允诺道：“您放心，我都明白的。”
我明白您的苦心，也明白自己应当做和不应当做的事情。
“浮世一遭，大梦一场。我们命司，生来便注定了要和梦司的关系更好一些。”司命轻笑着，“您与我都已经如此艰难，如今只希望下头的他们，能好好给我们争点气了。”
·
司命孤身一神，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前往黄泉碧落的黄泉之路上。红衣朱唇，艳色更甚沿途一路妖冶美丽的曼珠沙华。
黄泉碧落，即黄泉与碧落两者交会相融的尽头，通常被简称为“黄泉碧落”。黄泉源自阴冥之界，碧落则源自阳明之界，黄泉碧落，是阴阳相一的某个平衡点，阴阳尊神常年驻守在这里，自然亦是合情合理。
黄泉碧落的风景极美，那是一种寂静无声、了无生机也无法掩没其分毫震撼与美丽的盛大。青碧色的苍穹落入黄泉地界，犹如在清澈通透的静水中渐渐晕染开来的水彩颜料，由浅至深地沉淀。
浅绿，郁碧，青蓝，湖蓝，蓝紫，烟紫，紫红，深红，朱红……
碧顷落入黄泉，化为各色的红，各自流离散落，分碎成层次渐染的橙黄金银，沉至深处，便又隐隐成了如同碧顷之上的颜色。
水天相接处最不乏的，便是冥界之花中地位最高且意义最特殊的彼岸花曼珠沙华。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红仿佛即是交界所在，承接了上之碧落与下之黄泉，像是某种精妙绝伦的刺绣，将黄泉和碧落两者恰到好处地连为了一体。
司命行至黄泉碧落的时候，刚好看到又一绺碧落幽幽徐徐地坠入黄泉的绝美光景。她悄然驻步原地，静静地欣赏着眼前幽然壮阔、亦动亦静的幻妙之色。
沿途冶丽盛放的赤色彼岸花无风自动，恍若正悠闲自在地缓慢摇曳着。司命垂眸凝视着身后一路兀自安然的赤色彼岸花，恍然间回想起了她曾说与鬼艳听的又一个别有意味的谎话。
那时鬼艳寻来问她：“黄泉碧落不得无守。当年云言与靳执于巫界历劫之际，是谁镇守的黄泉碧落？”
她答她道：“正是因为无人镇守，所以才会有当年的那一场浩劫。”
“如此浩劫，后患无穷，上界明知，却还是不管吗？”
她浅笑摇头，漫不经心道：“既是注定的劫数，又为何要管？”
其实，她向鬼艳说了谎。
只是司命大人到底棋高一着，虚实谎话信手拈来，更遑论鬼艳本就不知不解，自然是无从看破。
云言和靳执在世历劫的那段日子，黄泉碧落是有人镇守着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在阴阳尊神未曾留意到大巫神的真心与痴妄的时候，那一位却是知道的。
那一位便是冥界界主，亦是司命曾经的“恋人”，君冥。
彼时守在黄泉碧落俯瞰众生的，是君冥和渐渐恢复聚拢的大巫神元神，司命作为命司府御史兼他们共同的老友，时常会去黄泉碧落看望他们。
阴阳尊神与大巫神，力量属性相同，皆是天灵之界乃至于天地乾坤间的特殊存在，他们分别代表神与人两方的命数立场，合作掌管这世间之于天道命数下的生死轮回，一散一聚，常年镇守于黄泉碧落的尽头。
偶尔他们两位都不在的时候，则由命司御史或是冥界界主在此期间代为掌管。司命、君冥、阴阳和大巫神，实则是早在天地秩序、各界存在建立时便相识相交的同仁与朋友。
只不过这些，阴阳在巫界历劫回来之后即都自然而然地忘却了。
因为忘却，也是她所必须经历的劫数考验中的一部分。
一万年为一纪，每一纪都有各自的年号。
阴阳历劫当年，即洛名一千四百年，她于巫界转生的靳执原本是要被逼陨落世间，从而使得巫云言继位，大巫神归位的。
但当时人间巫界的重欢巫祖巫云言和黄泉碧落神识清明的大巫神元神为此触发了神怒。他忤逆天道，提前恢复了力量，直接在旧巫界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大巫神自甘堕落，算计干预命数轮回，只为求得一个与阴阳相恋相伴的可能。君冥不得不管，却又不得不面对矛盾重重。作为朋友，君冥是想要帮大巫神试试看的；但是作为冥界界主，他又必须妥当处理这一场命数和浩劫。
两相为难之下，君冥最终请示了上界，选择了自我陨落。他如数安排好后事，代替阴阳陨落世间，阴阳的元神因此提前聚拢，同时也随之失去了部分很关键的记忆。司命等年岁悠久的“老不死”的，皆受命于上界，对此未曾泄露只字片语。
一眨眼，十万年不过是过往云烟，洛名纪年早已远去，如今已是汨皖纪年。
枉死城恶灵之因果了结。阴阳尊神和大巫神各退一步，花大代价铺就了新的命数之路。大巫神散落世间，阴阳休假入世游历，君冥……至今尚未回来。
黄泉碧落壮美依旧，却许久未复旧年四位老友共赏盛景的静好时光，眼下更是唯余她孤身一个，与花叶永不相见的曼珠沙华作伴，独守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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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虽然命司府中够资格镇守黄泉碧落的神只剩下司命一个，但司命大人交游广阔，还是不匮缺其他能够前来黄泉碧落看望和陪伴她的朋友的。
某一年的人间除夕之日，难得给自己放个假的地府之主带了两坛子酒来看她。此时冥界内地位最为崇高的两位神灵远离了冥界庆贺新春的繁华和欢乐，在黄泉碧落的尽头安居一隅。
司命和王阎在夹岸红花的中心布了一张木桌，各自一坛子酒，侧眸看那各界折射之于黄泉碧落的具象，倒也算是种命司府管理层特有的过年方式。
万籁俱寂里，王阎忽然淡笑开口，问她道：“司命，你恨我吗？”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冥界界主君冥始终回不来的原因。
只是司命执意装傻。
王阎本意原本也是如此，只是时至今日，问题到了嘴边却未能够和以往一样咽下，还是没能忍住地问了出来。
“……”司命有些错愕地回眸看他，哑然失笑道，“阎王大人突然如此伤感，倒叫我很不好意思了。”
王阎凝视着她漂亮的眼睛，没有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对此，他无疑是失落的。他是真的希望司命能够恨他，但是她偏偏没有。
但见司命嫣然无方地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答他：“不恨。”
王阎沉默不语。
“老阎，我是命司大人的御史，我叫司命。”她仰头痛快恣意地饮了一口酒，浅笑吟吟地轻声道，“没有人比我更信命了。”
——命数如此，便如此罢。
王阎怔住了。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在从容的司命，从她的举止神态间看不出丝毫的伪装和破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无从辨别悲喜。
司命朝他笑了笑，将手里拿着的酒坛子凑了过来，和王阎的响声清脆地碰了一下。
“叮——”
“王阎，新年快乐。”
除夕夜已然过去，人间又迎来了一年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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