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那些刚刚理清的陈年旧事

第四十四章 那些刚刚理清的陈年旧事

建康乌衣巷内,有一瘦瘦高高的男子伫立在朱雀桥头,看着斜阳顺着两旁的门庭照耀出一片昏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朱雀桥头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他低声在口中吟着这句诗,语罢却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

“这是家姐小时候偶得的残句,不想王爷倒是知道。”

一身月牙色白袍的谢玄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淡笑着接过话来。

吟诗的男子并不如何惊诧,他只是微回了头去看谢玄,面上淡淡的笑容渐渐浮现出一丝苦涩来。

“本王自懂事时开始,就一直在为日后做筹谋,为何还不如你姐姐几年的功夫?”

“家姐说过,她做这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上善若水,自然要容易些。”谢玄微微躬身,嘴角上礼节性的笑容恰到好处的表现着一丝优雅。

司马丕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背着手,抬眼看那斜阳。

“我筹划了很多东西,也自以为做了很多事情,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这些不过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司马丕自嘲一笑,“若不是昨日来传信那人是我曾经见过的,我怕是到现在都不明白,原来粮帮幕后的主家是谢家,而不是如他们那帮主表面上应承的那般,是为我做事。”

谢玄闻言一怔,用不解的目光看向司马丕。

“你也不清楚?”司马丕见状也挑了眉,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你姐姐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知晓。”

“王爷弄错了一件事情。”谢玄上前一步,与司马丕同行而立,右手扶向白石桥梁,“家姐的确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至于粮帮帮主……据在下所知,他一直都没有帮任何人做事。他做的,都只是他想做的事情而已。”

司马丕皱了眉,明显对谢玄的言辞有些不相信。

“王爷可以想一想,去年粮帮帮主神不知鬼不觉的引了秦军来袭,那次突袭,可是差点要了桓大将军的性命的。咱们毕竟都是晋朝人,谁都明白,若是晋朝没有了桓大将军,对整个军队无异于一场致命性的打击。只要不想让晋朝就此灭亡的人,就不会摆出这步棋的。”

司马丕闻言却偏过头看他,似笑非笑起来,表情在一时间有些精彩。

“王爷还对这件事情有疑议?”谢玄微蹙了眉头。

“不是疑议,”司马丕觉得有些好笑,“我一直以为,这场戏是你那姐姐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借此机会扬名立万。”

谢玄这回真的皱紧了眉头,有些不悦的道:“王爷是否太过看轻家姐了?即便没有去年这件事情,家姐的名声也早已传遍天下。更何况,家姐又不想做些什么,又何必要去刻意扬名?”

见谢玄真的有些动了怒,司马丕便不再多言,一笑而过了。

他没有告诉谢玄,其实去年那次引入秦军,原是他的主意。从会稽府库存粮的清空,到后来的民变与伏击,全都是他与梅三郎早就策划的招数。

这招数,自然是用来对付会稽王的。因为按照司马丕的想法,挡在他夺嫡之路面前最大的障碍,便是会稽王这个身份太过尊崇的人。更何况会稽王与桓温又过从甚密,二人的联合一旦紧密起来,那自然不是他能够攻克的。

所以司马丕想了个极高明的办法,借助天灾让会稽府库空虚之事天下皆知,又刻意疏导难民队伍,让他们都往会稽城涌去,以造成日后的民变。这一切,自然是为了让会稽王声望下降的好办法。

但声望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从真正意义上折断会稽王的羽翼。所有人都清楚,会稽王最大的助力莫过于桓温的军权,所以在司马丕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借旁人的手,永远的铲除桓温这个心腹大患。

不能为己所用,自然要让其不再存于世间。这是司马丕的逻辑。

所以他当时与梅三郎敲定了引秦军南下伏击的计策,他还一直为此计策而沾沾自喜着,直到方才谢玄一句话点明桓温的生死,对晋朝存亡之利害,他不由得有些恍然大悟起来。

原来梅三郎表面上入会稽王为客,暗地里为自己出谋划策,可是实际上,他根本谁的忙都没有帮过。那个人所做的,只是不断的利用别人的力量,一步步的去完成自己的阴谋罢了。

若是放在以前,司马丕知道自己被旁人利用之后,必然会怒气冲天。可是如今,他却笑了起来,笑容中带了些了悟了一切的通脱。

至于梅三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懒得去关心了。反正自己在人世间已经存活不了多久,之前又营营苟苟的算计了多年,这心,这身子,早就累了。

似乎听出了司马丕笑容中的疲惫,谢玄开口道:“家师说过,若是王爷愿意,其实大可以留在这里。这毒,虽然现在不能去根儿,但若是家师好生研究研究,还是有可能的。”

司马丕闻言不由得轻笑,偏过头来对视谢玄的眼,富有深意的问道:“你觉着,这事儿有可能么?”

谢玄沉默,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

司马丕仰头一笑,夕阳在他的面庞上镀上淡淡的光晕。瘦高的背影容在一片昏黄的色泽中,在桥上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有了些不同于桥下流水的料峭孤高。

谢玄在侧面看着他,忽然想起谢道韫曾经对他的评价,说他的身上有种残忍的纯洁。

“你说,要是我没有派人杀那个李兴,你阿姐会不会转换阵营来帮我?”司马丕有些好奇的问道。

谢玄沉吟了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家姐几年前说过一句半截的话。”

“什么话?”

“有恩必报。”

“嗯?”

“我想,这话的后半截,应该是有仇必报吧。”

司马丕轻轻一笑,也懒得再多问,向着谢玄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开。

“不过家姐自来对谁当皇帝都没有兴趣,帮谁不帮谁,其实都只是看那人对百姓如何的。”谢玄迈前一步,提声道。

司马丕脚步微滞,却没有回头。

若是谢道韫听到谢玄这话,不知会喷出几口茶水来。说些什么不好,非要把“百姓”这么沉重的两个字扣到自己的身上,很容易让人腰背肌肉拉伤的好不好……

“下人不可以随便杀,这个道理,我是真的不大明白。在我眼里,我的命很轻很贱,那其他人的命自然也是很轻很贱的……”司马丕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中充满了困惑。他顿了顿,又吸了一口气,认真道:“不过,我会试着去明白的。”

说罢,司马丕挥了挥右手,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一般在昏黄的日暮中游荡着,如同生命的轻薄,一吹便会散去那般。

谢玄分明从那背影中看出几分落拓与萧索来,却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有种沉重皆抛的轻快,竟让人有些向往起来。

冲着司马丕的背影作了个揖,谢玄扶了扶头上的小冠,拍了拍身旁的白石桥梁,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阿姐在这里一同等候安石叔父归家的画面,嘴角便轻轻的勾了起来。

“学会玩深沉了?你这是想要吸引谁家小娘子的注意力?”

谢道韫的声音在身后想起,这倒是意料之中。

“他明显是想要再见你一面的,又何必避而不见?”谢玄早已习惯了谢道韫的调侃,并不理会,只是回过头来,笑着问自己的阿姐。

“何必给人以希望,又残忍的将其碾碎。”谢道韫轻笑着摇头。

谢玄点了点头。

“阿姐,方才我说的那句话对不对?”

“哪句话?”

“有仇必报那句。”

“孔夫子是怎么说的,‘以德报怨,可乎?’”

谢玄摇了摇头,吟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那是圣人,也只能以直报怨而已。咱们这些凡人,自然只能以怨抱怨,以德报德了。”

“那阿姐为何不直接将那司马丕杀了,给李兴报仇?”

“哦,大概是在我看来,让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些。”

谢玄笑着摇头,道:“其实阿姐心很软……”

“软个屁”谢道韫伸手扭了谢玄的耳朵,“倒是你,张口闭口打打杀杀的,还哪里有半点士族风度?”

谢玄急忙呲牙裂嘴的讨饶,腹诽着:“阿姐你这一张口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岂不更没有风度……”

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想想也就罢了。

“阿姐,你这几天累着,真的要去北面?其实我这些日子跟着爹爹和叔父读了不少兵书,打仗什么的,也可以试试的。”谢玄有些担忧的看了看谢道韫脸上的黑眼圈。

“读了几本书尾巴就翘上天了?小心纸上谈兵”谢道韫笑着道:“我总得去见见故人,这事儿得办好。这仗打的漂亮了,以后的谈判桌上,咱们也能多几分筹码。你这次去要用心的学,这天下不可能总太平,等桓温老了,有你显露锋芒的时候。”

谢玄听着谢道韫这看似轻飘飘的话,却从中读出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自信来。她这是分明没有将那燕国的三十万大军当回事的,至于想要趁着此次机会而在今日蠢蠢欲动的其他夷狄,在她眼中,恐怕都是不堪一击的吧。

谢玄看着谢道韫的侧影,心中渐渐涌起压制不住的自豪与崇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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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显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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