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喂！你醒醒！”

林雪松轻轻摇了摇文羽风的手臂，他慢慢睁开眼，终于从怪梦中解脱出来。

“你满头大汗，刚才还不停张口，渴了吧？”

此刻，文羽风确实感到口干舌燥，他打开妈妈早上灌好的豆浆瓶，一口气喝了半瓶下肚，然后张口就问：

“几点了？到哪了？”

“九点一刻，快到楚江大学正门口了，”林雪松的表哥一边开车，一边热情回答：“等会到门口后，你们自己下车去拿行李，我还要赶快去江北进货，没时间送你们进校园了。”

文羽风赶紧摇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进去就行！谢谢表哥！”

货车行驶在楚江市区的一条主干道上，车流拥堵，速度很慢。

两旁高楼大厦林立，街边各种广告牌和玻璃橱窗琳琅满目。

文羽风目不暇接，由衷赞叹：“大城市果然繁华气派啊！”

这位刚满十八岁的大一新生，此前去过的最大也是最远的城市，就是老家青陵县的县城。

他在青陵一中读了三年书，却很少去县城闹市逛街。因为这所重点高中实行军事化全封闭管理，简直就是一座学生集中营。

除了每月放假两天回家拿生活费，和大大缩水的寒暑假之外，学生们平日想出校园，哪怕是去县医院看病，都得找班主任签字。

现在好啦！听说学生从高中进入大学，就像从圈养的羊群变成散养的马群。

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们，终于可以在人生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撒欢了！

林雪松和文羽风是翠溪中学的初中同学，俩人初一同桌，初三同班，关系很铁。

后来，林雪松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在翠溪中学高中部就读。

高三上学期，他因家庭变故被迫辍学。先是去青陵县城，跟着做厨师的姐夫当学徒。半年后他又跑到省城，投奔六叔的建筑工程队，成为这座繁华都市里，一个年轻的农民工。

此时此刻，林雪松不像文羽风那样感到新奇和兴奋，因为他高中寒暑假时，曾跟着表哥来过楚江市三次，最近又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个多月。

看到好友兴致勃勃，林雪松于是向他介绍起自己所知的市情市貌：

“这里是楚江市的江南区，文教发达，坐落着好几所大学。你别看街两旁很繁华，其实最繁华的市区不是这里，而是江北区的商贸中心。那里有豪华的大商场，有闻名全国的商品批发市场，有人潮涌动的步行街和美食街，有民国时期欧美租界留下来的西洋风格老建筑，我跟着表哥表嫂逛过一次，累坏了……

“对了，前面路口右拐，再直行几百米就到楚江大学正门口了。我路过几次，但从未进去过。听说校园很美，今天我正好和你一起参观参观！”

这天是楚江大学新生集中报到的日子，校门口这段路更加拥堵，短短几百米，货车开了五六分钟才到。

卸下行李后，文林二人挥手告别表哥。转身一看，民国风格的校门牌坊上，刻着六个大字：国立楚江大学。

抬头凝视牌坊，俩人的心情都很复杂，不约而同发呆了片刻，都没说话。

发完呆后，林雪松抢先挑选最重的两件大行李，提起就走，文羽风想要抢过来，却被好友理直气壮地拒绝：

“我力气比你大，别跟我抢！”

文羽风感激地笑了笑，没再坚持，于是转身去拿剩下的两件小行李。

俩人刚跨进校门不远，就迎面遇上了大学生迎新服务志愿队。

学长学姐们热情洋溢地簇拥过来，有人提供咨询引导服务，有人帮忙把行李提上校车，这让新生倍感暖心。

由于抵达学校比较早，加上志愿者的高效引导，文羽风快速完成了报到程序：

先去梅园操场找到本学院的报名点，上交录取通知书和登记照，填写几种表格，领取学生证、图书证、食堂饭卡和寝室门号。

然后再去体育馆排队，缴纳军训费用和本年度的学费住宿费。

不到半小时，所有手续都搞定了。

文羽风走出体育馆大门时，这才留意到，旁边公示栏张贴着大学生助学贷款的简介文告。

他仔细看完之后，心里非常懊悔：

刚才进门时，要是及时看到这张文告就好了！原来大学四年学费，总共一万六千多元，自己可以一次性申请国家助学贷款！若是这样，家里原本比较窘迫的经济状况，就会缓和很多。

算了，第一年的学费已经交了，明年开学时再去申请试试吧。

于是，文羽风调整好心情，返回梅园操场，去找看管行李的林雪松会合。

俩人提着行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不远处的宿舍楼——半山坡上的梅园三舍，外观古朴陈旧，白墙灰瓦。

林雪松抬头看了看，一边喘气一边问：

“你的寝室门牌号是多少？不会在最顶楼吧？”

“恭喜你，猜对了！509！”文羽风一边喘气一边苦笑：“我们先歇口气，找宿管员拿钥匙，然后再慢慢爬楼，最重的那个箱子，咱俩联手提上去。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中午请你吃大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说实话，我平时搬砖都没这么重。你这箱子里，装了很多书吧？太重了！”

“恭喜你，又猜对了！”

俩人气喘吁吁地爬到五楼，正对楼梯的房间，就是509寝室。

文羽风抖了抖酸疼的手臂，掏出钥匙，打开一看，瞬间石化：

“不是吧？？？！！！”

很久以后，他都记得当时非常失望的心情——

寝室中间摆放着两张长方形大书桌，八个大方凳，门边摞着八个小方凳。两边靠墙摆放着四个铁床架，上下铺那种，一共铺着八张木板床。天花板上挂着两盏日光灯，一个小电扇。下边是灰不溜秋的水泥地面。门窗，家具，墙面，地面……室内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陈旧黯淡。

因为中间大书桌占了很多空间，整个房间显得狭窄拥挤。

没有书柜，没有衣柜，没有空调。

没有阳台，没有独立卫生间。

却有八人合住！

文羽风此前曾在电视里看过大学生寝室的样子——

每间寝室四人合住，每人独享一张架子床：上面是床铺，下面是书桌书柜和衣柜。这样的陈设布局，让寝室中间过道显得宽敞不少。往里走，还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

因此，他原本以为，所有大学的学生寝室都是这样子，更何况自己考入的是名牌大学，寝室设施肯定不会差。

况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参照物作对比：

文羽风在小县城里住了三年的高中寝室，虽然也是上下铺八人合住，但至少还带有独立阳台。而且自今年暑假补课起，青陵一中开始给全校学生寝室安装空调。

自己已经毕业了，寝室才开始装空调，文羽风自然很不爽。

所以，他更加憧憬即将入住四年的小窝：

就连县城的高中寝室都有空调了，省城的大学寝室一定也有！近年来夏天越来越热，楚江市更有“火炉”之称。如果没有空调，住着八个人的寝室，仲夏夜之梦一定是蒸桑拿般酸爽的噩梦！

此时此刻，文羽风郁闷地看着自己期盼已久的大学寝室，深刻体会到了两个道理：

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文羽风来得最早，寝室里还没有别的同学，空荡荡的。

他选择了左边靠窗的上铺，铺好床，简单摆放了一下书籍和物品，稍作休息，然后就带着林雪松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他要带着好友逛校园，吃大餐，用美景和美食来排解自己失落的心情。

楚江大学校园之美，超乎俩人之想象。

他俩拿着校园地图探路，一路上边走边看：

郁郁葱葱的林木，绚丽多彩的花草，古朴典雅的校园建筑，尤其是中西合璧的樱花城堡和老图书馆，让人如痴如醉……

横贯校园的青山，烟波浩渺的碧湖，令人心旷神怡……

文羽风非常兴奋，忍不住想大声呼喊：楚江大学，我来啦！

但他细心发现，好友林雪松此时的心情，似乎五味杂陈：

有兴奋，有羡慕，有遗憾，有惆怅，还有迷茫……

于是，他开始有意收敛自己的兴奋之情，尽量不要溢于言表。

林雪松很快意识到了好友的善意，他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便故作轻松，开起了玩笑：

“你注意到没？咱们一路上遇见很多漂亮女生，个个光鲜靓丽，气质优雅。你别不承认自己怦然心动哦！赶紧锁定一个目标，早点追到手，到时候记得拍张情侣合照给我看看。”

文羽风摇头笑笑：“爱情这种事，还要看缘分。你刚才看上了谁就去追求，别自己怂却来鼓动我！”

林雪松笑着自嘲：“我不是怂，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啊！看来这辈子，我是没机会和美丽优雅的女大学生谈恋爱了。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遇到了缘分，还得好好把握。”

俩人聊着聊着，还是不经意间触及到了敏感的身份话题。

文羽风没有接话。他趁好友没注意，悄悄打量了一下对方，心里感叹道：

看看，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相貌堂堂，身材挺拔，正直善良，豪爽仗义，勤奋上进，见识不俗，可为何会自觉低人一等？农民工和大学生之间，难道真的有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吗？不管别人如何看，我从未有此世俗愚见，他也当知我心。相信我们之间的真诚友谊，一定会永世长青！

“想啥呢？”好友突然发问，打断了文羽风的思绪。

“没想什么。肚子饿了吧？走，去梅园餐厅，请你吃大餐！”

一盘鱼香肉丝，一盘红烧鱼块，一盘番茄炒鸡蛋，三瓶啤酒，四碗米饭——俩人边吃边聊，谈笑风生，酒足饭饱。

午饭后，林雪松要赶回工地干活，文羽风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告别的时候到了。

他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笔盒，双手捧着递给文羽风：

“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钢笔，高二寒假跟着表哥来楚江逛商场时，他买给我的。质量不错，还是九成新。如今我在工地忙着干活，很少有机会写字。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请不要嫌弃。”

文羽风立刻恭敬地双手接过礼物：

“这是哪里话？我会好好珍惜它！你写得一手好字，咱们初一同桌时，我就想模仿你的钢笔书法，可惜太懒没练成。现在有了你送的钢笔，我会坚持练字，争取练到你书法的七八成水平吧。”

“你现在又没有我写的字帖用来临摹，怎么练？”

“我有你高中时写给我的几封书信啊，都是钢笔书法精品！我装在箱子里，随身带到大学寝室了。我还特意带了一部小说准备送给你，猜猜书名是什么？”

林雪松挠挠头：“嗯……这个我还真猜不出来……”

文羽风从书包里取出礼物，上午已悄悄用袋子装好：

一套厚厚的正版小说——《平凡的世界》（上中下三册）。

林雪松一看到书名，顿时满脸惊喜：

“这部小说我很喜欢！记得咱俩初三同班时，你从校门口书摊上买了厚厚一本盗版小说，正是作家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你刚看了四分之一，我无意中拿来翻了几页后，立刻就爱不释手。你也急着想早点看完，于是干脆把书拆分成四小本，咱俩按前后顺序轮流看，几天功夫就都一口气看完了。”

“是啊，那本被拆分的小说，后来很多同学争相传阅，传来传去不见了。我读高一时，从书店里买了这套正版《平凡的世界》珍藏，先后重温了两三遍，很少外借。今天我把它送给你，有空时记得多翻翻，它会给你的灵魂带来绝不平凡的信仰和力量。”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林雪松有些动情了。

文羽风也有些动情了：“你平日晚上有空时，记得打电话找我聊天，我寝室的电话号码已经抄给你了。如果碰上工地放整天假，你可以坐公交车来学校找我玩，很多课堂和讲座你也可以进去听，每周五晚上还有免费的露天电影看。”

“好，我记住了！说起电影，我突然想起了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插曲——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林雪松一边哼唱起这首好听的歌谣，一边挥手告别。

文羽风静静地站在校门口，目送他走远，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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