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出征

“又闹腾了吗?把邺城守军都调这儿也压不住?”

司马颖被敲门声惊出屋,揉着眼问。

“真闹腾了,十万火急,山下那帮就是水花,殿下可知洛阳翻覆。”卢志搓着衣急匆匆。

“洛阳翻覆倒见得多。”

“这次是对你的,”卢志恨铁不成钢,“东海王檄文召四方兵,兴师讨伐,已经十万余众,石超五万人挡不住,这十万人,正在向邺城大举来犯了。”

“当真?”司马颖没当回事问,把转身关门的小心忐忑更当回事。

推卢志背让走远点:“算了,是真的,叫我警惕,果然到了。嵇绍骂的、士衡提醒的,我挟个天子惹众人讨伐,真就到了!”

卢志忧心忡忡:“来得太快,猝不及防,精锐都在洛阳,这里不过些留守兵,还有夷狄,恐怕未能一战。”

司马颖眼神黯黯:“不快,正当其时,华林园抓天子那天,嵇绍快马赶回,估计是拿诏书招义兵去了。想在洛阳得势的,大有人在,肯定有人应他呼招,不放过这机会。”

“东海王司马越,宗亲疏属,默默无闻,也是瞅着机会冒头,长沙王就是被他押到的金墉城。”

“也好,早冒出来,早给收拾干净,免得夜长梦多,”司马颖气势汹汹往山道走,“我死里逃生无数次,黄桥战也以弱胜强过,怕他作甚。”

“那如何迎战,先集众文武商议。但有个烫手山芋,不太好商议,东海王打的是勤王旗号,挟来的天子和公卿,恐怕巴不得殿下被打败。”

“巴不得我为难,早领教过,这不还在领教吗。那帮装模作样死谏的,非杀士衡不可的,刚好乘这机会对付对付。”

脚步匆匆,已走到了守军跟一帮公卿的对峙处。司马颖一现身,清早赶到、一脸倦色的公卿立马来劲,叽叽喳喳骚动,大呼小叫地嚷嚷“殿下。”

晨雾汹涌,面目不辨,司马颖嫌得皱眉,浓稠的,白到极致的山林之雾,像被那帮涌动的朱紫朝服污染了一样。

~~~~~~

“先静静,众位身居高位,当心系国事,眼下有更紧要国事,洛阳翻天了,有人将兵十万来打邺城,众位议议怎么办?”

司马颖站到石阶,对零零落落的公卿大声招呼。余光见刘渊走过来,仗剑怒目,就示意他让剑拔弩张的守军松一点。

唰唰收剑后,一公卿即近前拜下:“东海王率忠义之师,是要迎天子归京城,殿下宜释甲缟素,奉还天子,惶恐请罪,则义师不战自退了。”

“说得是哦,让十万大军不战而退,是个法,”司马颖大笑,“卿投身邺城,就是想我束手就刑,总算明目张胆说出了。”

笑得底下一阵跺脚懦懦,没人敢说,司马颖下台阶走过每一人,目光紧盯:“对来袭的乱贼,尔等还有什么说的?”

“东海王有天子诏令,召集义兵,也谈不上乱贼。”又有人冒一句。

“哦,那我是乱贼,”司马颖悠悠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洛阳时,已故的嵇侍中,三番五次阻扰我,言之凿凿呀,说我大逆不道,理该天下诛之,被他鼓动想杀我的,还包括尔等吧。”

一片惊愕无声中,司马颖站回台阶,眼神招刘渊举剑:

“真是奸小,舍不得死,对我虚与委蛇,又来阴毒暗害,蚊蝇似的烦。真忠于陛下,有种像嵇绍那样死给我看。”

随话声落,守兵已把缩头缩脑的公卿们围成一团,刀剑嚯嚯地摆上,司马颖目光带火,就是这帮扰得士衡不安,怎么都得让他们闭口了:

“不敢死是吧,那我帮帮你们,估计你们也是那东海王的内应,不杀几个还真不解气。”

最先出言的那老公卿,当先被拖出来,被两把刀架在地,司马颖见人老实了,走过去准备饶恕,却被猝地扯住下裳:

“臣不惧死,泣血进言,殿下身后之人,才是奸细,他在洛阳附过贾后、赵王,摇摆不定,屡存二心,不过是想社稷大乱。他投奔殿下也是,他跟嵇侍中才最亲好,殿下为何还不杀他。”

司马颖木然回头,觉得如被雷击,陆机站在高于他的石阶上,淡淡俯视下,一身白融进雾气里,就如同蜉蝣残存在惊涛骇浪的汪洋之中。

~~~~~~

“殿下要战,便杀这奸贼祭旗!”

“与其杀我祭旗,不如让我自去送死,”陆机在被骂完后开口,对司马颖笑,“免得众位再三请求,还费殿下手起刀落之功。”

“真是奸贼。”司马颖被看得心里骂,说过,这人片刻大意不得,但片刻的大意,又让他神鬼莫测地凌驾在了自己之上。

但不由自主地仰视过去,被单薄细柔的嗓音敲击,被说不清是战栗还是快活的情绪,流贯了全身。

“要干什么?”龇牙咧嘴问,“出来不怕我即刻剁了你。”

“请命出征,想自证清白,自证对殿下忠心不二,死而后已。”

“自有勇猛武将,用不着你这不清不白的奸贼。”

司马颖骂似的斥回去,心里却在呼,不需要你证明,体会到你里里外外的每一处了:一颦一笑,悲喜辗转,至深的挣扎和彷徨,跪弱的强硬,哀哀泣泪,你难解的癫狂,被掠夺的被动可怜,你至极意志的崩溃和死而复生……你还要证明什么呢!

这人却不在意地笑:

“不是奸贼吗,手段通天无恶不作的,比殿下勇而无谋的军将好,投石问路去对付十万乱党更是适合。”

司马颖目次欲裂:“你是不还想说,无论戴罪立功,还是同归于尽,我都不损失什么。”

陆机便往石阶下走,身影在雾中清晰了,被雾浸染的表情,就像无意志地屹立着的树,坚固地,茫然地眺望四方。

却忽地集聚,向司马颖跪下:“想殿下任我为前锋一战,统率诸将,南向洛阳,助殿下霸主之业。”

下面静一瞬的公卿,又轰轰地骚动。不好请求“祭旗”了,又骂不出别的话,看陆机走得摇摇欲倒,想到这出征的必败,居然转口附和起:

“殿下,倒可一试。”“便任他前锋。”……

“自去送死?”司马颖心下了然,没有对抗十万人的兵力,只能拼死以求胜算,以血激起斗志和恨意,就像御辇前嵇绍的惨烈一样。

想着低身看士衡,这人眼中毫无神采,只是病态的,发红的光,叫嚣着急切,在说非应允不可。他想抱起人,给揉压着问,真要去吗?

但伸手时,失之交臂,身影一闪,只来得及看清秀长挺拔的颈项,他吮吸过,被濡湿了的,而此时在雾气中锦缎般泛亮的细毛——太白了,书纸和白绫,都比不上这绵密细腻的白,又在薄暗里,淌上汗,至于极致而紧绷如冰凌的白。

结果一不留神,让陆机起身走向前,走向议论纷纷的公卿:

“请命出征,还想证明,我无意颠覆社稷,更无意苟且偷生,”士衡异常慷慨地,“自赴洛以来,我职有高下,但安社稷,保家国,其志始终。”

再冷冷蔑视:“天下安危,系之明德,众位内不修德信,外不扶明君,只知随波逐流苟且附会,我未见其可,视之为奸也。”

说得人哑口无声,自惭形秽,再没议论。司马颖暗暗笑,恨不得叫好两句,见陆机白色窄薄的背脊,舒展了点,真像利刃在清爽地劈刺着邪恶。

“再无异议,殿下应允吧。”陆机转过头。

“逼我?”

“我出身将门,身负家门名望,想马革裹尸,死于边野,何能寂寂埋没于床榻间。”

司马颖只觉那细毛擦到了自己颈口,听到声如泣血的话,心烦意乱里,自知无能为力了,他一切行动,都敌不过眼前人的奸诈,又得甘拜下风,得万箭攒心地甘拜下风!

不过可以捉到手地抱住他,抚摸背脊:“起过誓,一切如你愿的,最后次了,也就依你。“”

~~~~~~

洛阳外七里涧,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

群峰如墓石般直指天空,乌鸦在暮云下,发出嘶哑的喊叫。

震耳的喊杀、喷吐的火舌、翻卷着的黑烟、轰轰腾起的马蹄,狠厉砍下的白刃——大小战的喧嚣止熄了,只剩衣不蔽体的尸体,横陈在红彤彤的水沟内外。

“强弱异势,以卵击石之战,”江统走进残破的军帐,沮丧又困惑,“败也是理所当然。”

震颤地,走到主案前:“如此死,你便满意了?”

“死得其所,”陆机趴在地图上,手触着一块笑,“我便是想像延祖那般死,能留英名,能遂志愿。”

江统狠狠摇头:“你在想,如此,成都王不必为难杀你,他为报仇雪恨,会厉兵秣马再取洛阳?”

“我想扶他为明君,死而后已,做到我能做的最后一步。”

“未必是最后一步,”江统恍惚地,深长地叹,“登顶之路,路阻且长,遥遥难及。”

响起了号角声,清越透骨,陆机惊醒,想在这重重血腥地响起的号声如此不同了,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涌起的凄清和辉煌。

在故国陷落时就当死去的生命,居然延续到今日,被辉煌和凄清穿透,似乎也确凿无疑地到了尽头。

思绪不受控制地散了,感到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巨痛!

眼前,一切被夕阳染红,怜悯似的,渐渐成虚幻,耳边有什么在鸣叫,有白光耀耀地闪动,但感觉在溃散,如沉重而迟缓的湖水,向无垠的湖面展开波纹……

~~~~~~

“果然是奸细,累我大败。”

司马颖面如严霜,看陆机被人从帐中拖出。他白衣蹭着地,披头散发,瘫软如烂泥,散架似的不成人形了——丑得,都不想多看一眼。

缕缕残烟,远空苍灰。司马颖抖出卷轴,只看向洛阳城:

“是我早不听劝,进洛阳时,就有人跟我说他是奸逆,悬尸城头不够,得把他彻底挫骨扬灰。”

卷轴丢向刑台:“被他蛊惑,幡然醒悟,今日就依此进言。”

而头顶忽有迸裂般的声响,众人抬头,看出白鹤掠过发出的啼鸣声。

“杀,快杀了他。”司马颖狂吼,嫌人手慢似的抽剑过去。陆机被反手押跪,颈已被人砍出血口,血沥沥地断裂。他挥剑补上,狂砍猛剁,超乎寻常地用力。

——浩大无垠的情义,被阻挡、被对抗,被无情地宰割,就像滔滔洪水对禁锢其奔涌的堤坝的用力。

残缺尸块放上火堆,血都是褐色的污斑,火焰腾起。火烧的焦味,血肉融于泥土的腥臭,和草木萌芽的清香,郁闷地混搅在一起。火光烛天,在摧毁和践踏,似曾相识,但全然无感了。

“终于赢了你,赢了你。”司马颖抹剑上血,得意狂笑,笑的空寂声,回荡在早春满是尘埃的灰黄色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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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写回历史了,但不是结局哦,窝百转千回码这么多就是想扭转这结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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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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