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血十日(八)大结局

第三百二十三章 血十日(八)大结局

时间一滴一点地过去了,日头从头顶渐渐移至一边。

夕阳如血,仿佛一滴殷红的泪悬在山巅。而雪谷中未融的冰坂亦艳红一片,一时间,竟令人目眩神迷,恍惚间难辨到底那一片红是鲜血染成。

日头一偏,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雪谷中,寒意骤生。

沈越心急如焚。

他已然不停歇地寻找了两个多时辰,可依然不见甘营儿的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无声地向上苍祈求。

半日下来,战场堪堪清理出不足三成,放眼望去,依然有一大片地方血肉纵横。无论是楚阳麾下的四百士卒,还是沈越带来的五千精兵,尽管身心俱疲,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停歇。

眼见光线越来越暗,气温也越来越低,楚阳冷着脸来寻沈越:“殿下,天一黑,我们就要打起火把了。这一晚上,我和兄弟们会继续连夜清理。只是,不知殿下这里。。。。。。”

有些话,他自觉还不到能与沈越直言的地步,而内心里,多少也有几分迁怒的意思。

这份迁怒,其实毫无由头,甚至没有一分道理,可面对战死的兄弟累累尸骨,谁是圣人呢?

沈越并不曾停下动作。

他将两具四肢纠缠的尸首用力分开。尸首僵直,如同两座仿佛连在一处的石雕,冰冷而坚硬。一个将半截刀刃插入对方腹中,另一个则手握枪头戳进对方后心。

他们的头抵在一起,肩挨在一起,甚至腿脚都缠在一起。这原本阖该是亲密兄弟的动作,却因着一方是甘家军而另一方是陈逆叛军,变成仇敌间的生死相搏。

好不容易分开了这两具尸首,沈越额头汗珠涔涔。他直起身,望了一眼楚阳,胸口一起一伏,疲惫地喘着粗气。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突然,却仿佛心有灵犀般,扭头向一侧望去。

一阵寒风掠过,打着旋儿自搬运尸首的士卒间窜过,卷起了枯枝,吹乱了发梢,吹动了远处一面烧得残破不堪的旗帜。

这面旗帜,斜插在地面上。

旗杆折断了一多半,剩余的部分不足三尺高。而若非这半日的清理,谁能看得出在累累尸山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面大旗?

原本丈许长的大旗如今只余四尺,旗面上黑黑红红,不知沾染了多少烟灰,更不知溅上了多少鲜血。

许是被鲜血浸透了,残破的大旗仿佛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垂坠于地,如同一尊历经岁月的墓碑,自亘古以来便屹立于此。

沈越转身就向大旗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七八步之后,他竟跑了起来。可在距离大旗十多步处,他的步伐却变得踉踉跄跄,左腿绊着右腿,步步艰难。

拨开血气森森的大旗,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沈越面前。

不过四年时间,廿三那清嫩的轮廓已然被凌厉和沧桑所取代。眉眼依旧是当年那般,却多了峥嵘岁月磨砺出的特别气质。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瞪得很大,却并不空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宇深处,似乎那里有她的向往。

她的唇微微张着,好像有什么话欲语还休。一缕干涸的血丝顺着唇角流入脖颈侧边,凝结,如同生命的勋带。

她的左手攥着射进胸口的箭羽,右手紧握身侧的旗杆。箭射得很深,箭镞已然没入胸口,想必那一刻,定是痛极。然,她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并不太在意这锥心之痛。

除了胸口致命的一箭,她身上还有七八处破甲的伤痕,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在她的脚下,是半截腰刀,断口处嶙峋有若碎骨。

沈越双膝跪下,将甘营儿缓缓抱起,极轻柔地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下巴紧紧贴着甘营儿的额头,双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猛然间,铺天盖地的剧痛骤然袭来,凝作一支利箭,直穿他的胸口,将他的心射得粉碎。

他将甘营儿搂得越来越紧,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口,揉入骨血之中,生死不再分离。

两行热泪自眼角汩汩而下,顺着面颊,淌过干裂的双唇,流过胡渣凌乱的下巴,一滴,一滴,一滴,滴落在甘营儿的脸上。

晶莹的泪水,令甘营儿面上已经干硬的血污化作片片血花。

又一阵山风卷起,哗啦啦啦,是松枝坠落的声音,是衣带鼓动的声音。

这山风,裹挟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自沈越的胸口,呼啸着穿进,又呼啸着穿出。

他的心似乎已不复存在,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热气,不存半点跳动,只余一方裸露的空洞,任山风狂啸着肆意进出,惟留彻骨的寒冷。

次日傍晚时分,神策军、晋阳军和甘家军余部先后风尘仆仆地赶到大雪山,刀枪上犹带血迹,显见,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之后未及整修便奔赴而来。

楚阳一见这三支军队,登时眼就红了,抄起手边的棍子,一言不发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挥。

有人上前阻拦,有人大声解释,而三位领兵的将官却只默默地摘下头盔,面对甘家军的的半幅残旗,屈膝半跪。

当日,甘营儿定下大雪山之计,意欲将这道雪谷作为陈威的葬身之地,同时,也预料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北燕国极有可能借机出兵,坐收渔翁之利。

自打北良国战败后,国力大退,北燕国便得了喘息之机。而甘飞扬战死伏龙坡后,北燕国主便生起了几分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先是多年的韬光养晦,且,陈威叛乱后,南秦国南北隔断,北燕便借机断了朝贡,国力渐起。

而陈威借兵,不啻于给了北燕国主一个暗示,怎不令他心生妄念?

二十万兵马就能换取南秦国的半壁江山,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然而,前提是陈威打赢了。可若是陈威输了呢?那时,北燕当如何面对南秦国的怒火?——既如此,何不再多试一步呢?

甘营儿猜度,北燕国在借出二十万兵马后,很有可能再偷偷派出一支奇兵,趁甘家军与陈逆叛军打得两败俱伤之际,自北燕国境直入南秦腹地,甚至杀向都城。在南秦军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攻下都城——自此,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南秦国收入囊中。

乍听起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北燕国被南秦压制了近百年,表面上看,委实恭顺得很。然,谁也不能一口否认,这种可能并不存在!

甘营儿深知,在当前的形势下,南秦国无力展开两线作战,不能同时将陈逆叛军和北燕入侵人马予以灭。故而,她便定出了这一番旷古罕闻的绝杀之计。

而自己,就是最大的诱饵——她放出风,将亲率十八万大军绕到大雪山,自白龙江上游过江,然后出其不意地突袭陈逆叛军。

果不其然,陈威收到细作消息,便打算带着八万嫡系和二十万北燕兵马,在大雪山伏击甘家军。

一方面,甘营儿率领五万甘家军提前抵达大雪山,并在雪谷设伏,意欲歼灭敌方二十八万兵马。

同时,她令神策军、晋阳军和六万甘家军,分别消灭分散在白龙江北侧的各处叛军余孽,之后再赶往大雪山支援。

然而——然而,一旦北燕军突现国境,这三支军队则必须将北燕军拦截住,无论如何,都要彻底消灭,不允一兵一马逃回北燕。

在甘营儿的计划中,倘若北燕国主不派第二支兵马则已,若他果真派兵企图趁乱攻打南秦,那么,这一战,就要狠狠打,务必打得北燕国元气大伤,国力大退,不敢再生事。

而不幸的是,她的猜想一语成谶了。

北燕国主非但派出兵马,且,竟有二十五万之众。

这也就是,为甚甘家军迟迟等不到三支援军的缘由。

二十五万北燕兵,其中,有十万是骑兵,三万是重甲,步兵则装备齐全——可见,这次北燕国主是铁了心要大捞一笔,连压箱底的棺材本儿都悉数掏了出来!

北燕兵气势汹汹地迈过边境,意欲以狂风扫荡之势,一气攻下南秦数座边城。

北燕国主的算盘打得甚好——先攻下边城,占据要塞,便能立稳脚跟,随后便向南秦腹地纵深,一路攻打,一路占城,直至杀进南秦都城。当然,若是见势不妙,北燕兵也不必死磕,退回来便是。只要他们还占着几座大城要塞,就不怕南秦人不乖乖地接受北燕的条件——反正,现今坐在南秦国朝堂上的不过是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为了坐稳那位置,想必什么条件都会答应的。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不曾算到居然还有三支南秦军队磨刀霍霍地等着他的二十五万大军。

这固然是一场恶战,可经此一役,却将南秦国的心腹隐患彻底剪灭。至少,在昶正一朝的几十年间,北燕国再无可能兴兵生事。

这样的胜利,对于朝堂上的甘韫儿陈小毛母子,对于战乱之后亟待休养生息的南秦国,何其珍贵!

甘营儿与她麾下五万儿郎,以性命血肉为祭,为南秦国换来了中兴盛世。

陈威战死,叛军主力尽灭,剩下的,不过是鸡零狗碎的残兵,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被悉数清理。

自此,南秦国的山河国土上,战火熄灭,百姓生养,渐渐呈现出一派生机气象。

昶正六年。

大殿上,年幼的国主正襟危坐,接受着朝臣们的三叩九拜。

今儿是大朝会,打从寅时一刻起床洗漱,陈小毛就没得空儿再阖眼休息片刻。现下,已过了三个时辰,他还能保持这份仪态,委实不易。单就这份定力,就足以令朝臣们不敢小觑。

好不容易捱到了大朝会结束,陈小毛在朝臣们恭敬的视线中,笃悠悠地迈着小方步,走下丹墀,离开大殿。而远远一望见咸宁殿的拱檐,他便急切地催促着抬肩辇的宫奴,“快!快!”

肩辇方一落地,陈小毛便迫不及待地捞起龙袍一角,“踢踏踢踏”地冲进殿门。

“母后——母后——”他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径直奔向寝殿。

“且慢些——”甘太后放下手中的药碗,拿出帕子,细细擦去儿子额上的汗珠。

“母后,您今儿可还好?心口还疼么?”陈小毛仔细打量着母亲的脸色,见她虽面色有些苍白,可相较昨日,确有了好转。

“好多了。倒叫陛下挂念了。”甘韫儿微微笑道。

“母后说得什么话?儿子不挂念您,挂念谁?可恨那群老头子,废话忒多,啰里啰嗦个没完,还没一句正经话,真真浪费时光。”陈小毛嘟着嘴,向母亲抱怨着那冗长又可厌的大朝会,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手舞足蹈,竟与前一刻那丹墀之上正经严肃的国主模样判若两人。

自打两年前甘营儿战殁的消息传来,甘韫儿大病一场后,便得了心口疼的毛病。而自此,她便减少了垂帘听政的次数,不再如先前那般每日都陪着儿子上朝。她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她相信儿子的能力,相信他能够处理好政事,却意外地收到了朝臣们的交口称赞。

母子俩说了片刻话后,甘太后亲手给儿子换了衣服,拉着他的小手,一道进入偏殿。

偏殿里极为素净,青白相间的幔帐之后,是一方神案。神案上,以“山”字形立着三座灵位,黑底金字,肃穆而端庄。而神案后的墙上,则挂着三幅画像,皆武将装束,却是二男一女。

甘太后拈起三支香,递给身边的儿子,自己亦拈出三支,在长明莲灯上引燃。

陈小毛学着母亲的样儿,引燃线香,与母亲一道跪下,对着三座灵位磕头。

“父亲,弟弟,小妹,我带着小毛来看你们的。”甘太后望着三座灵位,眼中含泪。

“外公,舅舅,小姨,我们来看你们了。我很好,可是母后不太好,求你们保佑母后健健康康。我会努力长大,会将南秦治理得国泰民安,你们放心罢!还有,我已经念完了《论语》和《周典》。母后说,我是咱家头一个读完《周典》的孩子。。。。。。”大抵,陈小毛在大朝会上憋得太久,委实难受得够呛,这会子化身话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与此同时,在南秦都城郊外,一位青衣男子,静静地站在一座庙宇的大殿前。

身边,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幼们,或是挽着竹篮,或者捧着香烛,依次到大殿前的香案上,插香,上供,祷告。

大殿之上,是三座高大且精致的泥塑人像。

当中的塑像,是位面目威严将帅打扮的中年男子。他左手按在腰间长刀上,右手抚着颌下长髯,身量高大挺拔。在他的右侧,是个年轻将军,眉眼带笑,肩挎牛筋大弓,双手合拢,抵在插入地面的长剑剑柄上。而在他的左侧,亦为一更年幼的小将军,十七八岁的模样,虽是男装打扮,却是女子面容。

这三尊塑像,面目肖似,正是甘飞扬及其战死沙场的一儿一女。

平叛之后,陈小毛下旨,敕封甘飞扬为武勇王,甘元弘为武贤王,甘营儿为武烈王,配享太庙。不久后,有官员上书,请求在民间兴建武王祠,位列正神,得享百姓香火,千秋万载,永彰忠义。

那青衣男子痴痴地望着武烈王的塑像,似喜似悲,良久,良久。

直至天色转暗,庙祝客客气气地告诉他,要锁庙门了,他方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不远处的榆树下,一个白净清秀的年轻人牵着两匹马静静地候着,见青衣男子出来,赶紧上前相迎。

“公子爷。。。。。。”

“走罢。”

“是。”

二人翻身上马,马蹄轻迈,踢踢踏踏。

“公子爷,别难过,明年小的还陪您来。。。。。”

“唔,小陈,你想念她么?”

呜呼!

武烈之殇,荡乎千古!

——完结——

※※※※※※※※※※※※※※※※※※※※

**注:没有番外!没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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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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