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同样的惧怕和希望

五十四、同样的惧怕和希望

晨光清幽,时有鸟鸣啾啾,时有小骨下笔簌簌。他听着,看着,未有其他从事。

云山多事,即便有一日无事,时光终归是慢了。小骨带来了声色,丰富了时光。

书斋中寂静的生气,依旧错落有致。小骨似乎是察觉了,有意等着鸟啼落笔,再缀以几声脆得轻易就迸绽的笑声。

以前的小骨,是否也贪恋在师父身边的时光,是以用心为他烹制菜肴,为了师父能陪她在桃树下看每日的晚霞?

师父此刻懂得了,师父也想这样的时光多一些。纵然时光已是慢了,纵然我能从一刻中感受到千千万万,千千万万你的气息,你的欢笑,你的音声,你的……一切。

但是总有人要来,你的世界本来在天下间。师父能一直陪着你就好,如何能独占你?即便,一直陪伴也……今天来的这个人,是师父最忌讳的一个人。

曾经忌讳他,因为他的能力。如今忌讳他,却是害怕你的选择。师父真想永远将你藏起来……

但是不能这样做,师父不能不尊重你,用有限的世界限制你生命的选择。

整个世界,师父都承诺要带你看。待你看全了,你才好确定,你要不要留下。

小骨,你留下好吗?

“师父你要去哪里?”小骨几时咬住了笔,偏着头看着他。轻松一问,还是不知人间愁味的孩子。

但是你会问,你是感受到什么了罢?这个人,果然对你非同一般。

“师父……出去一下。”出去做什么,他自己都不知能做什么。

说师父很快回来?他希望如此,希望师父是一个人回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

“师父你不要去,我怕……”小骨含在口中的笔落在案上,仓促跌落一片墨迹。

抱住她的恐惧,感到自己的恐惧少了一些。摸摸她的头,如此柔和,怕吓着她,吓着自己:“小骨不要怕,师父去去就回。”

推开房门,推开院门。他是反应太灵敏,还是此人太让他忌讳,他必要先此人一步,开门迎敌?

一身青衣,书生意气,笑得深不见底,千年来没有变。但白子画知道,他们都变了。

“你要见小骨?”索性是他先问。

“我先见你。”那人依旧是笑。

“不想让小骨听到?”

见他一动不动地点头了。千年对手,意思他不会会错。挥手设了结界。

“白子画依旧是白子画。”

不想理会他由衷的赞许,只是看着他,无声发问。你要做什么?

“我找到恢复骨头记忆的法子了。”

“要如何做?”

他竟然忘了,东方彧卿是世间消息最灵通之人,可能有助于小骨。

他是多么害怕失去小骨,就没想到这种可能!

“你且莫急。”东方彧卿淡淡道。

他是急了。

“骨头魂魄有损,我寻得的法子,能助她恢复记忆,却可能要损她五识。”

白子画心中一痛,小骨上一世的受苦,这一世的残损……他知道东方彧卿所言非虚,恢复记忆,会有代价,毕竟世间力量此消彼长。小骨一时没有足够的力量……师父无力!

“能治么?”他只关心这个。不,还有。“若不用你的法子,恢复记忆,又需要多久?”

对方脸上轻轻抽动,笑了起来,说不出是疑惑还是愤慨,同情还是敬佩,一字一句道:“你就不怕,骨头记起来以后,要离开你?”

他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也就相当于说出来了。

怕。你说得对。

“小骨有权知道。况且,她饱受苦弱,常陷黑暗。若是记忆能连贯,一时虽有冲击,毕竟完整的生命力量,能助她恢复。”

说罢,他的害怕已找到支撑。

总要是为了小骨好,而不是为了小骨能留下,——那是为了他自己。

“我们且问问骨头罢。”东方彧卿语气和缓,如同故友。

白子画点头。我们是敌人,因为六界,又因为小骨。但我们也是希望小骨好的人,我不介意与你合作。

推开书房的门,小小的身影拥上来就抱住他。小骨涕泪涟涟,直往他怀中钻,便越发小了,越发软了。白子画如同抱着泪水的云团,怕动一下她就要消散成伤痛。

小骨,你为何……

“师父回来了。”他甚至不敢去理顺她的发丝、她的气息,只是说一句显而易见的话。

白子画终于瞥到东方彧卿的目光,这目光里满是小骨,却也看着他,又是心痛,又是疑惑,还有一丝羡慕。

他做不了什么,说不了什么,只能等着小骨哭累了,安静下来。

小骨久久不能停下来。满心满世界的雨水里,白子画想起,在瑶池,他也是这样抱着小骨,小骨不住地哭。

因为东方彧卿死了。

小骨!想到要叫醒她,害怕叫醒她。害怕她又一次挣脱师父的怀抱。

哭声最终止息了。她慢慢从师父怀中抬起头,他想去抱住,他伸不出手。

“你来了啊?”小骨喃喃道。那个声音,白子画陌生又熟悉,多少人世的重量,听者不胜,言者如木。

小骨你想起来了?

“骨头你想起来了?”却是东方彧卿说出来,脸上显然也是惊讶。

小骨只是摇头。从白子画怀中走了出来。小骨,不要……心中却一动,是小骨牵住了他的衣袖,牵动他心里一阵暖流,他几乎要哭出来。

顷刻看到东方彧卿垂目,比顷刻更快,又恢复了常态。东方彧卿只是笑着,看着他的小骨,他白子画最重要的人。

小骨也看着东方彧卿,却没有笑,有气无力却灌注全部气力地说:“我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可以知道的时候,我觉得好难受。”

东方彧卿看了一眼白子画。室中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怕。但只能是白子画来说话。

“小骨,不要怕……”他心痛难忍,又补了一句。“或者,你愿意晚一些时候想起?”

“师父,你为何不说,不要怕,师父在?”

小骨目光灼灼,泪水洗得鲜亮,照到他心中的阴暗,刺痛如剑,他刺小骨的每一剑。

“师父在……”他忍着痛重复小骨的话。

师父会在的,只要你愿意师父在。

小骨,都怪师父,但是你不要走……师父愿每时每刻都这样疼痛,这都不可怕,只要你不走……

不过,当然是你自己决定!

“师父,小骨立过誓,无论如何都不离开师父!师父你忘了么!师父你不相信我么!”

小骨哭喊起来,已知未知的苦痛,尽数倾泻。

“小骨,等你记起来再说。”

小骨,为这句话,师父谢谢你。

“师父,你若这样说,小骨就永远都不要记起来了!”小骨恨恨地看着他。

恨有多深,爱有多深,固执有多深,和上世一样。

白子画突然不再害怕,只是更加心痛了。

“小骨,你想做什么,师父都支持你。”

无论你想做什么,是现在想坚持誓言,还是记起来后坚持要走……

“师父,这不叫答应。”小骨缓缓地摇头,重重地摇头。“师父,你答应我!”

你要师父如何答应你?你到时若真想走,师父也不能允许你走么?

“骨头你放心,你想起后也不会要走的。你不要逼你师父了,他只是想你自由选择留下,而不是被他强制留下。”

东方彧卿看着小骨,凄怆地笑着,小骨的目光软下来,最终垂下了眼睛。

小骨低着头,往白子画身边走近了一步,——再近也没有了。

白子画看向东方彧卿时,东方彧卿也正看过来。那样的神情,是命运开始前就看到终末的无奈,几乎是孩子一般要哭出来,却被太多的记忆压得苍老了,没有了泪水,看不见的皱纹也不会表达悲戚。

白子画闭上眼睛,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小骨留下了,我理解你的难过。

“小骨,有故人来看你了。”他轻轻抚着小骨的发丝,轻轻开了口。

“师父,他是谁?”小骨只顾看着他。

白子画笑了,心头所有感受仿佛复活了一般,虽然这些年来,它们早已生机无限。

“异朽阁主东方彧卿,你上一世的朋友。”看了一眼东方彧卿,询问他是否需要补充。对方却无言。

“阁主好。”小骨道。

白子画哭笑不得,这样例行公事地说话,倒像是他以前了。

“你叫我东方便好。”东方彧卿处变不惊地笑了笑。

小骨似乎陷入沉思,迷惑地看了一眼东方彧卿:“请问,阁主要如何帮我找回记忆?”

白子画感觉东方彧卿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口气,他甚至也感受到小骨这样的残忍。

“你还是一切如常,我白天给你汤药,晚上告诉你师父穴位,你师父给你施针。我只要在你一旁便好。需要三个月时间。你想好了么?”

“好。”东方彧卿举步维艰地说完了治疗之法。找到治疗之法,白子画更知道,是如何艰险重重。可是小骨很轻易就答了话,只说了一个字。

“师父,我去看书了。“小骨走了,似是平静地看着前方,要在万丈深渊上显出从容。

白子画和东方彧卿也就相去三步之遥,面面相觑。白子画想和他说,小骨刚回到云山时,更是不好好说话。但和东方彧卿说这些做什么?

和小骨一样,白子画回到书案旁,拿起一本书,挡住了视线。站了好一阵子的东方彧卿离开了书房,轻轻掩上房门。

白子画这才想到毕竟对方是客,他也没有招待。罢了,和东方彧卿认识也太久了。

小骨一向是很愿意见到故友的,为何今天会……预知的惧怕,见面的痛哭,言谈的冷淡,仅仅是因为小骨感到,这个人能帮助她恢复记忆?

但若是对东方彧卿本人,小骨应是没有这样的恨和怕?小骨这样对待他白子画倒是更合情理些!小骨……

周遭泛起苦涩,他细细品尝。却是东方彧卿在煎药。东方彧卿几时找到了药庐,白子画自然不需要他来问。

苦涩长久地空中弥漫,沁人心脾,小骨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东方彧卿将药径直端到了白子画的书案,白子画只好唤小骨过来。

小骨看也没看东方彧卿,仰头就将药喝了。等到苦涩在脸上散尽,她看着东方彧卿道:“谢谢阁主。”

“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东方彧卿说得无限深情。

白子画不禁恼火,你就不能普普通通答一句不用谢?这句话,你肯定和小骨说过!

罢了,若有这样一句话,若曾经说得出、做得到,白子画也不会放弃和小骨说。

小骨看着东方彧卿,几乎不会动了。这漫长的目光将白子画的心弦不断地牵紧,最紧处一声碎裂,小骨手中的碗落了地。

她俯身要去收拾碎片,怕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地上的碎片……这样要伤了手!白子画吓得抱住了小骨。

碎片消失殆尽,不知东方彧卿用了什么奇法。

“师父说,常日生活,不要用术法代劳。”小骨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眼里言下,落落寡合。

幸而,他没有想到用仙术,他只是抱住了小骨。如果是师父用了术法,你不会这样说话罢?

“尊上,我可否在书房看书?”

白子画说出一个“请”字,只感到三个月时间太长了。千年来和东方彧卿见面的总和,也没有三个月罢。

东方彧卿在他和小骨书案一样远的地方安置了一方木几,瞬间落成。一样远,一样近,就像经过了精确的测算。

小骨时不时走到白子画书案前。

“师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师父,为何这里要吐纳三次?”

“师父,这个字我不认识。”

她是在找问题问。

“师父,这一段我读不大懂。存疑之处,我标记好了,你依次和我说一遍好不好?”

找到可以停留更长的问法,小骨索性坐在他一旁不肯走了。

他高兴,却不敢高兴。

就怕小骨是隐隐约约知道了,她想起后就不能面对师父,才此刻粘着师父。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你的选择。你到时听从自己的心声,而不屈从师父的强制。不管选择是什么,师父都应该高兴!

师父这些日子致力引导你直面自己,而不将这个自己的愿望和苦弱交给师父。这正是一次机会!

但是……希望你还给师父机会!

“小骨,师父去备饭。”白子画轻轻从她手中抽出衣袖。

你坐在师父身边了,还要这样牵着师父。是师父不好抱住你不放,是师父更怕你离开……

“我帮师父打下手!”他的衣袖又被牵住了。他牵起小骨的小手,再不想松开。从不想松开。

小骨这一刻是真诚的。真希望,等你想起了,你还真诚希望留在师父身边!

锅中水,炉上火,轰轰烈烈,他一只手游刃有余。

小骨不肯帮他端菜,两只手都要紧紧拽住他的衣襟。

刚松开的手又伸向他。

“师父,你吃芦笋。”

“师父,你吃桂花糕。”

小骨,秋天没有芦笋了,这是芹菜,这也太不像了……菜蔬也没有和甜点一起吃的道理啊。

下午练剑,东方彧卿也站在一旁。小骨尽量看也不看他,即便是方位正朝向他,眼睛也一定要看向别处。白子画也不去纠正。

时时会触到东方彧卿的目光,除了温柔,一切都掩藏。

你是真的不难受?你是真的多难受都会爱护小骨?你难道爱小骨比我爱得还多?不,不可以……我不可以比你少!

也不知道东方彧卿要三个月在小骨身旁,是治疗必须,还是借治疗之机。白子画没有问。

我理解你,就如理解我自己。我们都害怕失去小骨!这三个月时间,可能是在小骨身边最后的时间……这太过可贵了!

总算熬到晚上了。他拿着东方彧卿画的穴位图,扶小骨躺下。穴位并不多,为何要画图?莫非是时间难熬……

小骨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水平如镜,映照和他心中一样的恐惧。

他看到银针细弱的颤抖。还有三个月,每天都要忍受这一刻。只有三个月,他和小骨在云山日日不宁却终究安宁的日子就要告终。

小骨什么也没有说,他迅速下了所有的针。为何这些穴位都在这一面?小骨始终能看着他。

他看着,看着,恍然是诛仙柱下刺她那一百零一剑,刺得越快越准,她受的苦就越少……

“师父,不要!不要……”

小骨,师父再不会!

不是这个声音……

“师父,抱我……”

师父抱着小骨,抱着……

“小骨,银针要留驻两刻,卸了针师父就抱你。”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和她一起颤抖,就如在抚平她的伤痛,他的伤痛。

“师父,你整一晚上都不要走!”

给别人看了,不怕笑话?

他问也没有问。

师父只怕你离开。

但师父知道,当你记起过去,当你的生命更完整,你要承受起这个生命,做出你的选择。

其实,你也知道的。

未知的惧怕,选择的艰难。

怕,因这个世界不能全然掌控;难,因每一个选择都并非十全十美。这都是你必须承受的,而不是交给师父。你是多么可贵的生灵,你不会也不应将你的一切交给师父。

所以,你怕你到时不能留下来?谢谢小骨,你此刻惧怕的真诚,因你对师父真诚。你希望没有什么能阻挠你留下来,你希望你如此看重师父,即便有过往的所有伤害和误解。

小骨和师父,可是共享同样的惧怕,同样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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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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