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爹
先帝昔日曾抱着三岁的刘彻问他是否愿意当太子,刘彻则答: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父皇前戏弄。刘启做了一辈子皇帝见过无数嘴甜的男人女人,却还是被自己儿子的一句话哄得眉开眼笑。四岁为胶东王,七岁为太子,十六岁登基,安安稳稳登上帝位的刘彻,自然是集爹宠娘护于一身的宠儿。
当然,天家的亲情再好,也总会夹杂着一些残忍的血腥味在里面,可天家有天家的理由,有些事情再痛也不得不为,他郑季一个平民小吏,有什么理由不要亲生儿子?
刘荣哥哥的死讯传到未央宫的时候,父皇亦是哭得撕心裂肺,郑季为人父者,为何如此狠心?
刘彻想不通的事情,就直接去找答案,他一个口谕,把郑季召唤到长安。
还是听故事的那间宫殿,还是暖洋洋的下午,只是面对郑季,刘彻的脸色差了很多。
郑季在长安史官的眼里不过是个小吏,但回到平阳县,他大小也是个官,如今人至中年,也见过一些世面,到了这巍峨峨的未央宫,神态倒也镇定。
他的五官中的确有卫青的影子,年轻时必定是个俊美的男人,刘彻忍不住不着边际的想,从陈掌和郑季的情况来看,卫家人大概都比较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幸好,刘彻自认为自己长得就挺好看的。
甩甩头,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压下去,刘彻重新挺起腰板,拿出天子威仪。
“你多长时间没到长安来了?”
“回陛下,十一年零七个月。”郑季不假思索地回答。
“记得挺清楚嘛,”刘彻嗤笑道,“在长安还有想见的人吗?这次回来,没有先去见见?”
“下臣在长安,并无想见之人。”
那又何必把分离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刘彻不耐烦起来,干脆直接说道:“陈掌已经向你传达过朕的意思,也许他没有向你表达出朕的诚意,所以现在朕把你请来,亲自跟你说,如何?”
从平阳县到长安的路上,郑季已经把这个问题想过千百遍,但是面对刘彻的威压,他的底气明显不足,“陛下,这是下臣的私事……”
“这也是朕的家事!”刘彻理直气壮地摆出了卫青姐夫的身份。
“下臣不喜此子,抛弃不要,并不违背天子律法……”
“朕若要想杀你,没有罪名,朕也能帮你找出几十个罪名来!”
郑季生生被刘彻的霸道无耻给镇住了,刘彻冷笑道:“朕不动你,是看在你是卫青生父的面子上,再说白一些,你认与不认,对卫青没有多大影响,朕管这个闲事,不过是不想再听别人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人言可畏,恶语有时候比刀剑更胜一筹,自从前段时间偶然在长乐宫听到小太监窃窃私语时拿卫青诋毁取乐,刘彻心里就憋了一股火,今日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吼出来,方才觉得胸口畅快了一些。
郑季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因为刘彻的话产生了一丝触动,但刘彻显然低估了这个男人的薄情。
“那个孩子很坚强的……他应该不会在意这些……”郑季喃喃道。
殿外的天空是蔚蓝色的,一只高飞的鸟儿在未央宫上空急速划过,刘彻盯着它想看清它的样子,它却无声地飞远了。
刘彻忽然觉得轻松起来,或许平阳县于卫青来说不过是他经过的一片天空,走了就走了,没必要再回头。
“他的确非常坚强,也远远比你优秀——不不不,你完全不配和你儿子相比,你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
“不过你想清楚了吗?真的不要认他?哪怕他以后做了更大的官,有了更多的钱,取得了更耀眼的功业,你也不认了?”刘彻恶劣地逼问。
“陛下,”郑季难堪地苦笑,“下臣虽然凉薄,但还不至于卑劣。”
“好!”刘彻要的就是郑季的这一句话,免得日后郑家人再来恶心卫青。“你最后再满足一下朕的好奇心,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卫青?他的品行,能力,性格,容貌,到底哪一点让你厌恶?”
没有厌恶,那个孩子其实哪里都很好。
郑季惝恍地低下头,用极悲苦的声音缓缓说:“下臣听说,人们现在都叫她卫媪……她任情恣意了那么多年,最后却还是把自己活成了卫媪……”
任青春蹉跎,她终究没有改嫁,她的丈夫只有一个,她守着她的卫氏,从青春佳人缓缓老去,最终以夫姓做了自己的名。
卫氏多情痴,而我非良人。
郑季一步一步走下宫殿台阶的时候,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卫青相遇。少年一身戎衣,挺拔干练,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郑季愣了愣,平静地走过去。
卫青眼中期冀的光在看到郑季表情的第一瞬间就全部熄灭了。刘彻召郑季来未央宫并没有瞒卫青,甚至刻意地叫他今天过来,不得不说刘彻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残忍的,结果是好,大家皆大欢喜,结果是坏,他也要卫青亲眼见到并断了他的念想。
其实也没有多大失望,他毕竟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他的生父。卫青的嘴唇动了动,一时却不知道该和郑季说些什么,他想了一会,才想到了一件值得说的事情,“卫青还欠大人十六只羊。”
“羊不需要还了。”郑季干巴巴地回道,“你——好自为之。”
然后郑季便垂下眼睛,与卫青擦肩而过。
少年卫青等了一会,忽就在宫殿前宽阔的空地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真笨,背对着别人哭,别人又不知道,有什么用呢?”刘彻站在殿前月台上轻声感慨。
春陀公公撇了撇嘴,一个儿子刚从狼群里逃出来,不为儿子死里逃生而欢喜,反而先关心羊群的父亲,会在乎你哭不哭吗?
“真不让人省心。”刘彻啧了一声,几步走下台阶抓住卫青的手腕,“走,和朕跑马去!”
“陛下?”卫青错愕抬头。
“看什么看,你现在不是心情不好吗?”刘彻还记得卫青和他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卫青就喜欢骑上马背痛快地出去跑一圈。
卫青的眉眼弯了弯,“诺。”
“臣今日带陛下去一个新的地方狩猎吧?”
“发现什么新玩意了?”
“陛下圣明,昨天在那里发现了熊的踪迹!”
这家伙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猎熊嘛,听起来挺好玩的不是?
卫青无意间开发了刘彻新的爱好,刘彻有意助长了卫青的斗志,年少的时光中还没有沉重的理想,尚且无所忧虑。
这一次下午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刘彻身后的武士趾高气扬地扛着一头黑熊进了未央宫,刘彻吩咐御厨把黑熊做成美食,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椒房殿兰林宫等等都送去了一份,甚至把熊肉汤都赏给了宫女内侍们,于是整个长安城都开始盛传陛下手刃黑熊的英勇事迹,乃至很多年后,刘彻在庆功宴会上还会假装不经意地拿出此事证明自己当年勇武非常。
每当这种场合,卫青都会很配合地微笑着与众大臣一起恭维刘彻,除了有一次,骠骑将军好奇地凑过来向卫青询问真相,卫青不愿意欺骗外甥,便在外甥眼前晃了晃一根手指,“陛下射了一箭。”
“中了吗?”骠骑将军直击关键问题。
“谁知道呢,那天我们用的都是同一种箭矢,”卫青眨眨眼睛,“而大家一起射出了十多箭。”
“嘁,那他跟我吹了十多年!”骠骑将军愤愤不平。
大将军的眼底笑意温柔,叮嘱外甥少喝一点,转头自己却又与前来敬酒的其他将军应酬起来。长大后的卫青开始明白,父亲虽然凉薄自私,却也是极聪明的,他在朝中的官职越高,郑季越不敢认他,如此断绝了所有关系,哪怕有一天卫青从高位之上摔下来株连三族,也牵涉不到他们郑家。所以卫青照旧每年都会给平阳县送去大量钱物,却始终和郑氏兄弟没有实际上的瓜葛。
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毕竟在乎他并且他也在乎的人,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