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李家
明永乐十二年
荆州府临江县,正是孟冬之季,寒冷的北风尖啸的呼过江汉平原,入目尽是一望无际的枯黄苍凉,暮归的寒鸦冷不丁的呱叫几声,引得村头好一阵的狗吠。
马车进村的时候,光秃秃的老柳树下,几个不畏寒的孩童拉着老长的鼻涕一股脑的跟在车后追赶耍乐。
周素贤抱着不大的素青色包袱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呵出一口白雾化烟而去。由于额头有伤,又失血过多,随着摇摇愰愰的马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不平,以至于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她勉强睁了几下眼,头晕恶心接踵而至,想到此身寄居李家已成事实,干脆闭目不再多想。
她叫周素贤,如今十一岁,家人称她贤娘,是临江县桥头镇周举人的续弦万氏所出。
周举人于一个月前病故,等周举人丧事办完,万氏和女儿周素贤被周举人原配所出的周大爷夫妻俩给赶出家门。周大爷给的理由是万氏不守妇道与家中下人勾勾搭搭,这么大的冤枉扣在万氏身上,任谁也不甘。身无分文的万氏无娘家求助,悲愤之下选择吊死在家门口,临终之前托人带口信把女儿托付给了亲家李家。
周素贤与李家大房的四郎李庸自小订亲,万氏想着自己一了百了把女儿托给亲家应当无碍,却哪里知道周素贤是个厉害的,眼看亲娘惨死哪里受得了,小姑娘与哥嫂起了冲突,被周大奶奶狠狠掼到墙根上,当时就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小姑娘魂归地府去了,却叫现代的一缕幽魂代替她活下来。
李老爷子接到信就和大儿子李伯忠赶到周家。李老爷子做事周全,自是把万氏为何被赶出去的因由打听清楚了,可万氏向来贤良得很,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久经世故的李老爷子如何不明白这里头的龌龊。对于周家大爷夫妻俩令人齿冷的不孝之举,除了愤叹两声之外,再无他法。原因无它,周家在县里是大族,仗势欺人这种事李老爷子一辈子见得多了,历经乱世好不易如今安稳太平,何况李家现今正需借助外力的情况下,也不宜得罪周家。
人无信则不立,李家如今最是要惜名声,李家与周家的亲事整个桃李村皆知。若是弃周素贤不理会,一来良心上过不去;二来也会被人非议。何况收留周素贤不过是家中多添一双筷子的事,李老爷子一拍板,于是父子俩人带回了周素贤。
眼瞅着家门在望,李老爷子看了眼赶着马车的李伯忠,又望了望还在昏睡的周素贤,心里长叹一声,缓缓吐出几口浊气,寒风一吹,神情似乎一下子苍老不少。
马儿认得自家的门,自动在半旧的院门口停下来。李伯忠率先跳下车,扶李老爷子下来,就往门里大声吆喝:“来个人开门,爹回来了。”
李伯忠的声音中气十足,很快里头便听到脚步声,院子的大门从里打开,走出个着青色大棉袄的中年男人快步迎向李老爷子。
“爹,大哥,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一去就是两三天的不见音信,叫儿子担心。”
说话的是李二爷李仲孝,上前扶了李老爷子,口中亦是询问父兄两人离家的状况。
李老爷子见两个儿子忙前忙后,心头很是烫贴,止住儿子的相问并出声吩咐道:“贤娘还昏睡着,去叫你们大嫂来把孩子抱屋里去,莫叫她着凉。”
事情的经过李家兄弟两个自是知情的,遂不多问。李仲孝去里屋喊人,李伯忠把马车上的杂物一一卸下来。
迷迷糊糊间,周素贤感觉身子腾空,似乎被人抱起一阵倒腾,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清醒些,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由几块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上。她略一翻身,身下传来一阵阵的漱漱声,想了良久,才恍然明白床下垫的是稻草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洗得泛黄的粗布床单倒还干净,只是屋里一股子霉味窜出,想来是已久不住人所至。
见她醒来,立在床边的一个长相结实的丫头露出笑脸,嘴里一通嚷“醒了醒了”,又朝外喊道:“大娘子快来。”
周素贤看她十二三岁的样子,两个圆脸蛋红通通,一笑眼晴就眯成一道缝,样子看上去很是讨喜,不禁问道:“你是谁?”
“贤娘你可是醒了!她是小环。”话音才落,一道靓丽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十五六岁的模样,高挑的身材,桃红的对襟棉袄衬得脸色极好,一双杏仁眼,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唇,未语便有笑意。
周素贤没有原身的记忆,好在这几天已经做得十分娴熟,睁了双眼无辜的望着来人,看得人心里不忍再多问些什么。
进门的是李家大房的嫡长女名叫李青芝,家下人唤她大娘子。
李青芝走向床边,伸出素手摸了摸周素贤的额头,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有关系,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莫要伤心,往后就在家里住着,与我一道做伴就好。”
周家先前请了大夫,大夫说周素贤这不认得人的状况乃是头部遭到重创所致,甚至会忘记以前的事情,至于以后会不会好,老大夫也不敢保证。周素贤失忆的事情于周李两家来说,似乎都松了口气。李青芝心里有数,再不提她往日旧事,只软语安慰。
周素贤见她话语爽利,可见为人亦是个爽朗的,才说了些话,知道这是自己未来的大姑子李青芝。连忙要起身施礼,却叫李青芝按住。
“你身子不好,又失血过多,莫要再乱动。”
周素贤依礼唤她,李青芝就把两个稻壳枕头放到她背后垫着,又吩咐小环,“去把贤娘的药和饭菜端来,再去知会太太,就说贤娘醒了正用饭食。”
观李青芝言行,精明不失柔和,如今刚来李家,就收获了李青芝的善意,对于已经寄人篱下的周素贤来说,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小环一阵风似的举了个托盘进屋,李青芝一迭声的叫“慢着点,小环你赶魂哩。”
小环呵呵笑着把饭食稳稳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嘴里嚷着“大娘子你且饶了我这一遭。”就又跑了出去。
周素贤听着乡音俚语,看她这般可爱模样,和李青芝相视各自笑了,这一笑倒把见面的生份去了个七七八八。
周素贤作为周举人家娇养的小娘子,当然是规行距步甚有教养。李青芝做为主家人,且李家自诩为耕读传家的大户人家,家规素来也严厉,并不似一般乡下粗人行径,当下就扶周素贤下床用饭。
榉木托盘里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苕白米饭,一只粗瓷碟子里装着素炒菘菜,还有一碟子酱瓜菜,一块煎得油汪红亮的腊鱼干,看着简单的饭食,几日来只喝白粥的周素贤一下就来了胃口。当下也不客套,小口小口用起饭来。
油灯下,李青芝看着吃得香甜的周素贤,想到往日里周家的气派,心头就重重的叹了口气,神情十分复杂。
周素贤用完饭,小环也来回话了。“大太太说让贤娘歇下,有甚么话等身子养好再说。”
听这话的语气甚是不善,李青芝有些过意不去,一时尴尬的替亲母描补,“母亲这是体恤贤娘哩,明儿一早你歇好了,我再来陪你一起去给祖父和母亲婶婶们见礼。”
周素贤承她好意,连忙笑道:“贤娘往后还望大娘子多教导。”
李青芝不复多言,扶她在床上躺好,就带着小环出来。
从临江县城到桃李村路途不短,坐着马车赶了大半天路,又喝了一碗安神药汤,容不得多想,周素贤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李青芝带着小环从后院绕到上房,见堂屋亮着灯,晓得是父辈们在叙话商量事情,遂打发走小环,抬脚往东边屋里去。
房里只有郑氏一个,正就着油灯纳鞋底。一向严厉示人的郑氏见女儿进门,便放缓了眉眼问道:“那贤娘果真不认得人了?听你祖父说,从前诸事也忆不起了?”
李青芝点头,正斟酌着如何劝慰母亲莫要对贤娘太过严厉,就听郑氏已然哭道:“我可怜的四郎,原本以为能有个帮衬的岳家,谁知道竹蓝打水一场空,如今还要养个闲人,叫我在你两个婶婶面前脸上无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郑氏的性子最是要强,婆婆温氏在生时,最偏疼的是姪女兼二儿媳小温氏,三儿媳罗氏是京城人氏,虽说是庶出可也是七品官家之女。只有大儿媳郑氏因其性子刚强而人缘不大好。她虽识文断字,也能理家操持家务,可就是不得温氏的喜爱。因此自温氏过世后,越发没了忌讳,常在私底下抱怨连连。
李青芝一肚皮的劝慰顿时哽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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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爷们儿几个已说了会子话,李伯忠把周家如何安排万氏身后事予弟弟李仲孝说了个大概,便拿出藏于袖中的宝钞,交予李老爷子。
那叠宝钞足有两千银,李伯忠似有不舍,贪恋的多望了几眼。
李仲孝亦是眼馋那上千两的宝钞,兄弟两个一对眼,都有些讪讪。
李老爷子接过宝钞,再观两个儿子的表现,不禁好一阵心塞。好在心底对远在京城备考的幺子有所寄托,当下也懒得去计较甚么。
李家自上两代积攒了一些家业,到如今家中已有二百来亩田地,县里西街上还有一间杂货铺子,在乡里算是个地主老爷,是以李家走上了耕读传家之路。李老爷子送三个儿子去启蒙,最终只有第三子李叔文得了举业。虽说李三爷后来连续几届春闱都落榜,可李老爷子深深明白,李家的家底太薄了,李家想要出个进士老爷改门换庭,似乎还差那么一些外力与气运。
接连吐出几口浓烟,李老爷子咳了声,方对两个儿子道:“周家的这笔钱我接下了。”顿了顿,李老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既做了也就不怕说出来,周举人的遗书我已归还给周大爷,万太太临终托孤这是给咱们家架在火上烤啊,我想了许久,咱们家不能掺合进他周家家务事里头,贤娘我已带回来,往后养在咱家就是,等她年岁大些再与四郎成亲;至于这两千两宝钞,咱家不收周家也不安心。”
虽然李家殷实,但李叔文这些年居京备考所花费的已然不小,眼看马上又要春闱,哪里都需要银钱开路。再加上这两年年成不大好,时有水患,李家的口袋再深,也经不起这般消耗,这两千两银钱,可算是及时雨。
“是儿子们无能,让爹临老还要操心一大家子的事情。”李伯忠倒是真孝顺,想到家业在自己手上这几年的出息,讪讪之余倒是安慰起老父来。
李老爷子暗暗点头,对着两儿语重心长的交待:“咱们老李家想要更进一步,还得看老三明年的春闱,再有就是大郎这一辈的儿郎们。”晓得这笔银钱用于幺儿身上,两兄弟估计心下会有诸多不岔,便再敲打一番:“若祖宗保佑,明年待老三高中,咱们老李家便能洗去身上这身泥,从此也是清贵的读书人家了。老三好,你们两兄弟也便好,需记得你们三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老三做了官,还怕没你们的好?”
两兄弟连连点头称“是”,至于心下是否另有它想,谁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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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新文啰!这是一部寒门夫妻的奋斗史,男主科举,女主赚钱,当然会少不了家里长短了,文文属细水长流型,喜欢的亲留评和收藏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