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妃之死
当今皇帝生在太/祖用兵之时,浴血而生,是命带血光之人,又常年战场杀伐,自从靖难登基,因皇位来得不够名正言顺,总怕人背后议论,越发多疑,屡屡大开杀戒。
早些年,有仁孝皇后在旁温柔劝谏,皇帝还肯听。永乐五年皇后驾崩,皇帝滥杀的暴躁脾气越发没人约束。
去年年初,朝鲜进贡美女充入掖庭,其中有一位权氏,我并未见过,据朱黑蛋说,长得与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虽然长相不算倾国倾城,但很得宠爱。年初入宫,二月便一跃封为贤妃,这次北征皇帝也将她带在身边。
原以为这个与皇后相似的美人娘娘陪在皇帝身边,能为皇帝清心灭火,谁料班师回朝的路上她突然发病,病情来势汹汹,走到临城便病重而薨。消息传到南京,太子和詹事府大臣们都措手不及,连夜拟了方案,又派员去军中督办,将这位二十岁的“恭献贤妃”葬在了山东峄县。
“父王说,皇爷爷怀疑贤妃是被人谋害。”贤妃薨逝的消息传来后第二天晚上,朱黑蛋来我房里说话,皱着眉头。
我惊道:“贤妃娘娘并未干涉朝政,随军大臣们自然没理由杀她,那皇上就是在怀疑后宫妃嫔争斗。可娘娘病发时是在军中,又不是宫里。随行的总共只有陛下与她的贴身宫女太监,并无其他嫔妃,这些她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杀她做什么?”
黑蛋道:“而且,若真是宫里人要杀她,大军开往北平时便该动手,再晚些,挑在战时,皇爷爷忙着打仗顾不上她的时候动手,何必等挑在这时候?”
我脑海忽然冒出个念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说,会不会,是——”黑蛋一把捂住我的嘴。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或许是有人想谋杀皇帝。权贤妃只是不幸替皇帝挡了灾。
谁会谋杀皇帝?当然不是太子。太子只需要等,皇位就有了。况且以太子的为人,他不会谋反。
赵王去年陷害太子事败,被皇帝知道后大怒,当即杀了他的心腹长史顾晟,褫夺了他的冠服,他这条命还是太子求情才留下的,他的得力羽翼被皇帝斩去,又放了国子司业赵亨道和长史董子庄在他身边盯着他,纵然他有心弑君弑父,也暂时没有这个能力。
只有汉王。可汉王随军出征,大胜而归,正是得宠得势的时候,有必要在这时候铤而走险吗?
苦思无果,越想越心惊。这皇宫之中,庭院深深深几许,看似柳绿花红,实则尽是刀剑埋伏。
“又或者,真的有人存心杀贤妃,是冲着父王来的。”
“怎么个说法?”
“心爱的妃子死了,皇爷爷心情定然极差,回来看父王监国做的事,自然容易看不顺眼,这时再有人进谗言……”
“为了左右皇上的心情,就要到杀人这地步么?”
“若只杀一个妃子,就能让皇爷爷的心情差到废掉父王的太子之位,你算算这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这宫廷,真是……
“你知道吗,虽然没曾告诉别人,我以前甚至曾经怀疑过,皇奶奶是被二皇叔三皇叔他们杀的。”黑蛋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他:“怎么会?”
他苍凉地苦笑了一下:“怎么不会?”
我说:“亲生母子之间……”
“我们家,亲生叔侄,亲生兄弟,亲生父子之间都能起杀机,母子之间,有什么奇怪?”他胳膊将我收紧了些:“若微,如果有一天,父王做了皇帝,父王也会防我,我也要像父王害怕皇爷爷一样,怕着他。”
他还只是皇孙。没有册封皇太孙,更没有成为皇太子、成为皇帝,就先一步看懂了未来的孤独。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想起在现代时玩过的一个小把戏,就拉起他一只手,我的中指第二个关节与他中指的第二个关节相对,其余四个手指指尖各自对应相对。
“大拇指是父母,食指是儿女,小拇指是兄弟,无名指是我。”
松开拇指:“父母会离开你。”
松开食指:“儿女会离开你。”
松开小指:“兄弟会离开你。”
剩下的无名指指尖,却怎么也分不开。
黑蛋低头,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刘海。细而结实的胳膊牢牢地圈着我,像是叹息一样地说:“嗯,别离开我。”
说起仁孝皇后,我便忍不住问:“先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性情跟母妃挺像的。又或者说,母妃是皇奶奶一手教出来的。皇奶奶将门虎女,当年靖难的时候,李景隆大军围了北平,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是皇奶奶带着父王和母妃亲自登城督战,连城里的小脚妇人都号召起来,愣是将城守住了。你看她在外雷厉风行,连大将军们都服她,但她私下里待人却又最慈祥。”黑蛋的眼里满是怀念:“我小时候不爱玩别的,就爱逗蛐蛐,母妃怎么都不让我玩,我有一罐心爱的蛐蛐,从文华殿上完课回来听说被母妃扔进湖里喂了鱼,气得大哭,一个小太监偷偷带我去皇奶奶那,原来皇奶奶听说之后命人背着我母妃偷偷弄了好多只蛐蛐给我。”
仁孝皇后驾崩时,年仅四十六,与权贤妃一样,也是猝然崩逝。那年黑蛋八岁。
“皇奶奶生前,最疼父王,也从未嫌弃父王活动不便。还跟皇爷爷说过,说二皇叔三皇叔他们不适合当皇帝。凡是挡二皇叔他们路的,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连解缙堂堂内阁首辅,都因为立储的时候帮父王说了几句话而落得贬谪交阯,去监督兵饷。更不用说皇奶奶了,皇爷爷最肯听她的话。”
“可是你有证据么。”我问。
“原本是没有。虽然皇奶奶的棺椁一直停在宫内未葬,于礼也已经不可能开馆,没凭没据皇爷爷更不会贸然允许人验尸。但这次贤妃薨了,或许,证据就有了。”
“这事儿,太子殿下知道么?你可曾与殿下商量过?”
“皇爷爷令杨荣在军中暗中探访贤妃一案,父王则通知了浙江按察使周新,派几个得力的人到临城去。皇奶奶的事,则要我自己秘密查探,父王对皇叔太过心软,未必肯支持。我明日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周新。”
“浙江按察使周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周新?”
“你都听说了?”
“是。能凭尸体上一片落叶缉拿陈年旧案的真凶,这故事太子妃曾说起过。只是,为什么不从山东调人更近些?”
“父王毕竟不好和地方上的人走得太近。用周新,还是因为这人正直无偏,一心只为破案,不涉党争。”
我听了也是一叹。给朱棣当太子,束手束脚,真的太憋屈了。
太子在南京勤勤恳恳监国,汉王在北征的队伍里,勤勤恳恳坑哥。
南京的蝴蝶扇一下翅膀,汉王就能在皇帝耳边,刮起一阵风暴。
那段日子,太子进退两难,动辄得咎。若亲近大臣,善于纳谏,大臣们都夸他,那么太子就有结党之嫌,皇帝就怀疑他是否想架空自己,提前接班。可若太子不与大臣往来,与大臣疏远,又丧失了为人君最基本的素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其实未必皇帝真的讨厌朱高炽,但皇帝讨厌太子。就算换了朱高煦做太子,皇帝也一样会讨厌太子。太子是将来可以合法接手他江山的人,是这一点,令他生厌。
“下次皇爷爷如果还要北征,我一定要请命随驾。”黑蛋说完,又添了一句:“盼着这次贤妃的事妥善了结,皇爷爷回来,父王好好交了差,母妃才好提咱们俩的事儿。”
我灵光一闪,计上心头:“或许可以先提咱们俩的事,反过来,帮一帮太子殿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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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第二更~累cry……酱紫就补全昨天漏掉的一更啦,大家看文愉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