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王子 四十六 泣血
夏虫在帐篷外扯着嗓子嘶鸣,培提尔把韦赛里斯所有行为倒了个一干二净,终于住了嘴。他伏低脑袋,不敢看王太子的反应——他像雕塑一样感觉不出情绪气息,平静外表下有一股被压抑的怒火吗?小个头掩饰着紧张悄悄拢起双手,只余袖口上蕾丝花边在微微轻颤。
王太子是否震惊于黑心弟弟的毒辣无耻?琼恩听完供述,第一想法是王太子要被气坏了。韦赛里斯不配当骑士,他满口谎话,还对自己亲哥哥一家恶意满满!居然炮制小王子伊耿不是哥哥亲生孩子的谎言?
虽然琼恩私心认为北境的莱安娜根本配不上银王子,但他自持身份,绝不会造谣一个女人不检点!更不会用这种下做手段骗生活放荡的男人上钩!当然!劳勃拜拉席恩胆敢一直觊觎王太子的妻子!他也同样该死!
他望着雷加,想试探缓和殿下的情绪,“小王子和王太子妃都在多恩极乐塔?实际情况,是否要派人去查探?”
半晌,雷加仿佛才意识到琼恩所说内容,略点头。他沉默地坐在红龙帷幕下的中央位置,嘴唇紧抿,下颌微微抽搐——那双紫色的瞳孔啊,幽潋雪亮,盯着帐篷外黝黑天空,像是渴盼看到什么神迹从天而降。
啊,他在思念远方的家人。儿子和妻子?
琼恩感到痛苦,如果他知道银王子挂念的人依旧是黑心肠弟弟,想必会更痛苦。
回忆像蔓藤,紧紧缠着雷加。他的弟弟!盛夏厅分别时最后一次触手可及的弟弟!他抚按他稚嫩的肩膀,指尖感应弟弟的温度——如果时光能回溯,他要告诉他,恳请他别这样献祭!他需要他辅佐,绝不要弟弟如此自我牺牲!!弟弟以付出地位,名誉,一切的代价换来七国旧世界的灭亡?不!明明他们兄弟应该彼此依靠,齐心执政,共同打破枷锁啊!
王太子一言不发,痛恨在赫伦堡没能一心夺取国王权力的自己。他在弟弟心中被树立成了一个仁慈完美的人吗?!他不要自己的名声口碑蒙受贬损吗?他的弟弟,因此硬要独自去扛一切血与火吗?
雷加握住族剑黑火,修长的手指攒紧得仿佛要流血——没有人敢打搅惊动他。琼恩屏息,静静凝望。蜡烛的光源摇曳,银王子完美的侧脸也在明灭黯亮中细腻如蜜。而他是真龙,蜜下包裹钢铁之骨。
琼恩喉头干涩。
银王子浓密银睫微颤,他合上了眼。待再睁开,眼帘里如钢铁锻造时的淬亮焰火腾起,他的表情随之愈加毅然,整个人像一把将出鞘之剑。
“敌军根据情报是在绿叉河沿岸驻扎,是吗?”
他的声音平缓,开始探讨军情,仿佛完全没听过弟弟对自己险恶造谣。
琼恩感到欣慰,他连忙告诉王太子,是的,绿叉河上某渡口旁。波顿家族与弗雷家族已经汇合,总数约三万五千人,其中骑兵有五千。
王太子低头看向摆开的沙盘。河间地平原河流沟壑交织,国王大道的一部分与河流并行。孪河城是上游,一切物资人力运输都依赖河道——他指向某一个点。那儿河滩宽阔,最便于大军驻扎。
“决战就在这。”
他将王军麾下两万五千人分为三部分,左翼右翼分别由两位御林铁卫统领,率领骑兵包抄合围。自己则与琼恩一道坐镇中军,齐齐迎面走向敌人。
“先不要冲锋,等敌军溃败大乱。”
战斗打响起初阶段,全部二十多门新火炮都将冲着渡口齐声轰鸣。培提尔吞咽一口唾沫,心悸地想象那会是多可怕的场景。王太子看向他,他还得硬着头皮保证“自己从韦赛里斯手里偷来的”火炮弹药和炮兵全都万无一失。
“好。我重申一遍,这场战役不会有事后宽恕。”银王子最后强调,命令道,“不需要俘虏。我也不接受投降,王军定要在战场上全歼他们。”
亚瑟戴恩与巴利斯坦略感吃惊,对望一眼。他们察觉王太子作风不同以往,但作为优秀又忠诚的铁卫,两人都不会质疑雷加的任何决定。再说,波顿家族与弗雷家族干的那些事,亚瑟认为宽恕他们是玷辱了自己的剑。
宽阔平坦的河滩边,驻扎的剥皮红人与蔚蓝双塔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他们收到了斥候消息自家将遭遇保王军-----虽然韦赛里斯陛下赠与的武器,会发出巨龙咆哮的火弹已经用完了,但之前有其开路,他们全军几乎无损伤,兵强马壮绝不怯阵。就算遇上全副武装的西境骑士,抑或奔流城的黑鱼剩余部队,那又怎么样呢?
斥候再探,得知王军统帅居然是王太子雷加,只有少数骑兵在护卫他时,谁都按捺不住狂喜:俘虏或者杀死雷加,就是堪比攻入君临的大功劳!!
冲锋!!弗雷家的年轻热血小子们率先要抢功劳!!骑在马上胖乎乎的拉姆斯波顿也发出命令,手下红王之兵绝不落后!!他们就像破巢而出的火蚂蚁,群情汹涌冲向猎物,要覆盖吞噬它!
对面。
雷加望着河滩,平原的风吹乱了露出头盔的几缕银发,他胸前的红宝石熠熠闪亮。他的面前,是一排亮锃锃的金属机械火-药重器。
训练有素的士兵装弹,点火。
咻咻——大地震动,苜蓿草连片瑟瑟发抖,马笼头被技术最精湛的骑士掌握着,驾驭拉住免他们受惊。
接二连三,巨龙在空中声声咆哮。炮火落地,平原开花,混合血肉:被炸到的人马统统成为一滩四分五裂的肉泥飞溅四周。马在哀鸣,掀翻了主人慌乱逃窜,许多骑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被波及,死于马蹄,碾踏为泥。
为什么保王军也有这样的武器?惊慌失措的人找不到答案,这两个血债累累的家族终于体会到了自家曾带给别人的恐惧。
金属炮膛以这片大陆上从未有过的密集效率发射速度,终结一切妄想。伴随着雷鸣巨响,渡口那块的天色也红彤彤一闪一闪,烟雾缭绕不散。
雷加对于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没听见,他翻身下马,持剑伫立,转头望向绿叉河的潺潺流水。
炮声停。远方隐隐有战鼓声传来。
水里,浮卷起了一层红色泡沫。渐渐地,河水颜色更混沌,暗褐色,暗红色-----半截人身子在波涛中沉浮,死掉的战马也被湍急的水流挟裹,往下游急速冲撞而去。河水也发出咆哮!异物越来越多!残破的盾牌在随波翻滚,猛地与岩石相撞,溅出火花!但是慢慢地,水流失去狂暴脾气,像被驯服的野马,止步奔腾,越来越缓。河床渐渐变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鱼蟹在殷红的礁石浅水间弹跳,挣扎----
“上游被堵住了。”雷加低声自言自语,“目前血流成河。”
琼恩思索了一瞬后,恍悟河流被什么堵住。这并不稀奇,梅葛那个暴君曾在石桥之战中单方面屠杀教团武装,鲜血染红曼德河,尸体堵塞河道----但雷加王太子和梅葛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银王子明明本性温和,不喜欢杀戮。看,他凝聚了愁绪的瑰丽紫色眼睛,在凝望遥遥河流上头。
琼恩想上前亲吻他的披风一角,但雷加却出他意外地挽起缰绳,重新上马,表明要朝那方向去投身战场,直面血腥死亡:“我既持黑火,也应该去划破敌人喉咙。”
琼恩惊讶又激动,暗自发誓近身不离守护雷加。他愿为他挡剑为他而死——
“我不会再留情仁慈。我的祖先,征服者伊耿没给赫伦堡留下任何活口。真龙视统一大陆为最重要目标,不会给予阻拦者无意义的宽恕。”
雷加平静告知友人,他必将铸造不一样的维斯特洛,所有的障碍都必须灰飞烟灭——族剑黑火,所向坚不可摧。
未来的吟游诗人会宣称在三叉戟河滩上见到无数亡魂。太阳落下后,是他们游荡浮现的时间。幽魂拉扯着人皮,寻觅自己的残肢断臂,还有成百上千口吐人言的黄鼠狼,迎月站起呼唤它们从未现身的王。这种恐怖故事在河间地平原的村落里口口相传,与赞美王太子军队悍勇的民间诗歌相辅相成,还原着著名三叉戟河战役的过程与结局。
这是叛乱的转折点。黑龙主力全军覆没。红龙的领袖王太子浑身浴血,静静持剑。他站在血红色的河滩旁,环顾一地尸首----能勉强辨认出的有拉姆斯波顿,以及弗雷家二十多个儿孙。
一把火,都烧掉。
星辰满天闪耀,狂焰在尸山上舞蹈。雷加黑盔甲上的红宝石,正是一条血红色鳞片满满的龙。他望着焚烧的烈焰,恍惚看到有另一个脸色苍白的自己躺在火中,毫无生机盔甲残破,血迹斑斑的红龙旗帜与古银弦琴为之殉葬——
雷加不为所动,无所谓“自己”被烧成灰烬,而劳勃拜拉席恩戴上王冠。他冷淡转头,看向滞涩堵塞的河流:那细如丝娟的血水潺潺,依旧流向下游平原尽头。
目光追随着王太子的琼恩发出惊叹之声。
伯爵作为好友,当然也知晓救世之王诞生时会有血色彗星划过天空的预言。此时此刻,他望着孑然而立的银王子,忽然发现,尸横遍野的战后绿叉河,才像拖着血尾的一颗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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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地北面,绿叉河源头依旧汹涌的地方,那座连接着两座一模一样雄伟城堡的石拱宽桥桥面上,正呈现一幕诡异可怖的场景。
只带了一百轻骑,短时间高强度急行军赶到这儿的韦赛里斯,沉默地看着一团苍蝇在尸体上嗡嗡飞舞----孪河城留守的少部分弗雷家巡逻士兵,一个活口都没有。
这验收的结果,真不赖。韦赛里斯想。他与亲兵走进幽深的古老城堡。厨房里,走廊楼梯,倒毙着一具具开始腐烂的尸体,是弗雷家的仆从。马厩里那具衣着不同的大约是与马夫偷情的某个弗雷小姐----她在宴会上溜出来,拿着酒瓶来找情人,不久后双双毙命。
昏暗的城堡宴会厅内,腐臭味道更加浓郁。韦赛里斯记起食物丰盛济济一堂的往昔。他走过两排一团团黑云嘤嘤享用产卵繁殖盛宴的长桌,首先看向主位上那个夏日也必须披着貂皮皮袍的老人。他的脑袋上叮满苍蝇,满是斑纹枯瘦的手松松垂下,地上有个金酒杯被打翻。
掩住口鼻的韦赛里斯挥赶走参加盛宴的客人,盯着面目浮肿的老脸,他依稀能分辨出面目:果然就是一家之主,老瓦德弗雷。
里斯之泪加毒蘑菇粉可真是好东西,放到饮用水水源,比如井里。当然,也不要遗漏酒桶。如此一来就能轻而易举干掉一个家族剩下的老幼。
再坚固的堡垒,果然也能从内部攻破。
韦赛里斯继续搜索,在城堡的长廊里终于找到了那个还活着的人,莱莎徒利。婚礼后被带来孪河城的她像幽灵一般飘忽游荡,哪怕披着灰色羊毛斗篷,怀孕的身形已经初步显露。枣红色长发的姑娘连日徘徊窗口眺望,不眠不休脸色僵白,至今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个,韦赛里斯的“龙鳞们”想尽办法悄悄送到她手里的小瓶子。
“培提尔来接我了吗?”她问道。
“是的。”
韦赛里斯走近,将神经质的姑娘轻轻安抚,他拍着她的手背,“很快,我这就送你去他身边----再也没有阻碍啦。你高兴吗?莱莎。一切痛苦都结束了。”
莱莎吃吃直笑。“我要和他在一起。”
韦赛里斯眼里浮现一丝怜悯和嘲讽。他压低声音,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
“当然。不过,你姐姐也在那,北境临冬城陷落,小指头的人及时救出了她。她也怀孕了,和你一样,是丈夫布兰登的。可怜的莱莎,你姐姐可能会答应嫁给小指头。毕竟一开始……小指头先爱的她。不幸的姑娘,真希望你的命运和你姐姐一样好。”
莱莎闻言后,把手搁在自己腹部,矢车菊蓝般的眼里泪水潸然而下。
她歇斯底里地哭着,直至泪痕终于干涸,眼底疯狂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