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为至阳君,士与知己盟
扫了一日书灰的元春所想不差,翌日站在□□上再扫灰,心里就已清楚,原来尚书局的日常工作怕是多半都要看守这个藏书阁。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扫灰的时间有,读书的时间无。轻嗅墨香的机会有,品赏书中真义的机会没有。
“世间少智者,多为流俗众,未见花中颜,何必从者众。”
元春小声的嘟囔出一首打油诗来,二楼就她一人,活怎么干,怎么干活,随着她自己高兴。
扫书灰这活儿就是磨工夫的活计,官宦人家的姑娘当女史,皇家也会把她们跟普通宫女区别开来,毕竟工种不同,这些人将来未必就一直能在这儿扫书灰。
香桂是个明白人,这点儿事儿她想得很清楚。大伙还儿是面上都好看些,等出一个定局来。
是以,元春还是一个人‘独霸’一层楼的古书。
元春背着门口在□□上念诗,声音不大,还是被正巧儿赶来的王先生听个正着。王先生也不惊讶,踱步到元春跟前,“姑娘哪里得来的诗?”
声音温和清朗干净,元春转过身儿来,眨眨眼睛,再想不到这人又来了,更想不到这人竟然听见了。
她不答反问,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先生,怎会听清楚?”她站的地方,离门口的距离总有三十几步。
王先生背着双手,微微笑道,“老夫练过吐纳之法,受过分筋错骨之痛,更别提受过的洗髓蒸骨之罪了。”
“高人呐!”元春脱口而出。
话出口来,接着又道,“那您一定很疼也很寂寞。”
元春声音很轻,先是小姑娘找到高人的心喜,接着是想到王先生必是经历了多年难以对他人言道的过往,心有戚戚然。
王先生点点头,“很寂寞,众亲不解,世人轻鄙。确很疼,日夜颠倒,黑白不眠。”
元春又问,“用了很久?”
“自囚于室,心在炼狱,十年。或许更久,生来也许就为了这十年就已在准备。”王先生说得似是云淡风轻。
可元春还是感觉到了他对往日记忆的刻骨之深。
“得悟成空,我懂。天不过五,五为中心,只有这心在人体内打开,不再困锁,才能得吾,既为真我。心即是人们一切痛苦感觉的来源,只有灵魂不再受折磨操控,人们才能心绪平和,平安喜乐。”
王先生眼睛晶亮,“姑娘从何处得来此说?”
元春笑道,“学的呗,我曾看过一本拆字的书。”
王先生却不追问元春,反问了一个问题,“姑娘喜欢什么花?”
“梅花,红梅,因为开在冬日,衬着晶莹白雪,再好看不过。”元春回答。
“梅花属阴属阳?”王先生问。
元春摇头,这点真的不知,无法现学现卖借用前人智慧。
王先生笑道,“我来为你解惑,依旧沿着你天不过五之说。梅花五瓣儿,地五行中之我,至阳。大地主阴,冬日修整,梅花冬开,取地阴全力于地阴最强时,因此为阳。色红至艳,红梅为最阳。”
元春眨眨眼,如果她有千里传音的本事,真想立即告诉贾兰,娃娃啊,你姑姑我自以为是了,一样的红梅花,我给你扯什么君子呢?
“原来也是个伪君子呢!”元春嘟囔了一句。
王先生愕然,想不到自己一番解惑怎么就得了如此说辞。
元春醒神儿忙解释了一番,王先生笑道,“也是了,要不人们喻梅,为何偏是君子不是美人儿?只不过一种从能量说话,一种从气韵上说话。”
元春惊喜问道,“先生也知能量二字?”
王先生笑道,“你又是从那人的书上看到的?”
元春点头,“很多人都用能量这个词语,有人说自然之力,风雨雷电,世间万物,这人就用能量解开了迷信,他说世间根本就是能量二字,只人们把太多的东西复杂化,人们离真相越来越远。”
“似懂非懂,不懂又懂,复杂化才能往人的心神上套枷锁,人们才能被困锁在一张网子里。又用复杂化的东西相互困锁,这人啊一代代下来,学说一点点发展,从古至今,看似浩瀚如烟海,博杂如寰宇,人们却离真相越来越远,离自己越来越远。”
元春有些气愤起来,和这先生有一种灵魂对话的感觉,也忘了身处何朝何代,哪句话说不得犯了忌讳掉了脑袋。
张嘴一句“愚民伎俩之术。”
王先生笑了,“丫头倒是信任于我,这皇宫里可不能再轻信于人呢。人的心里住着鬼,只人不知。难控其鬼,就被其所控。”
元春笑道,“先生所言是矣。”
王先生摇头,“愚民伎俩却也不是,文化的起源如同一束光,经过岁月流转必是会有衍生之晕,有流逝之髓。人们在光源上渐渐发现多彩的光晕,又在这光晕上发展出各种学说,百家争鸣,学派众多,散装如花,灿烂光辉。”
元春沉默,却听得认真,王先生的话说得字字入心。
元春骨子里是在两个朝代生活过的灵魂,自然明白人们对真相的渴求和生活在困惑中的精神苦沌。人们自生就接受的是光晕之彩,妄想找寻光之本源,何其难为?
“大道至简,最本源的道理,并不会加以复杂修饰以显得高深博学。修饰原本就是累赘。修饰原本就是描花绘色为了迷惑与人。使人信服,以增其威。”
元春奇道,“这才是迷信啊!本来是一,无限叠加,让人们不明白,可不觉其高深大才?”
王先生点头,笑道,“想不到你我二人祖孙年纪,还可谈文论道,实在是难得。你可知老夫懂得这些,在世人眼里,活着不如死去用了十年,疯癫无状情绪不控足有十年,生来筋骨疼痛足足到成年。”
元春咬唇不语,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以前只知道找高人,原也只是心里的一点好奇。如今方才知道,这哪里是平常人可做得?
王先生看着小姑娘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黑黑的眼眸里深沉的情绪,就是他也一时辨别不清。笑道,“如我这样的人,必是把生而为人该经历的都要在一定时间内经历完成。活完人命才可知天命。”
元春小声道,“他人平常的生活,曾是先生满心希冀难以回去的曾经。”
王先生听了这一句,呵呵呵大笑。笑得胡须抖动,不停点头。
笑完才道,“是矣!确实是那段岁月里的心境。人生于世,如无先天之力,解了后天之惑,经历人世喜悲,其实很好。有些人注定要蹚过心里的喜悲,有些人又注定要过人间烟火气的日子。”
元春又道,“支撑先生一路熬过的信念必是不服于命,要挣脱这命,最后也必是要把身在先生所羡慕的曾经中的人们自那灵魂困锁的枷锁中解开。让他们快乐的安于本命,喜乐度日,让那人间烟火不再污浊沉重,让人们的灵魂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这几句话后王先生没再笑,一脸平静,一脸追索,眼神里都是元春看不透的决绝,“不为此念,生命熬过又如何?半生活死人,生与死于老夫已无甚分别。老夫明白终是难为,有心无力,然终是想要去试试看。”
“哪怕受尽世人不解谩骂?哪怕被他人误解妖邪?”元春问。
王先生点头,“哪怕被挫骨扬灰,哪怕被凿到地心,唯有一息在,自当尽力为。”
元春放下手中书籍,爬下□□,站到先生面前,微微福身,礼敬先生,这才又言,“本是渴念田舍翁,自由翱飞雁北归。终念浊世困锁人,无奈身在君王侧。”
如此一番人生经历,无人会留恋庙堂之高,多会想念江湖之远。能让他再次自囚于皇权中心,必是想要实现心中的大爱德光。生死挣扎间的信念,必是新生之后的信仰。
元春又福了福身,王先生点点头,“谢谢小友。”
“今日与先生一番交谈,我终于明了一个词的意义。同志。”元春笑道。
以前以为这就是一种客气的相互拉关系的词汇,意思是信仰相同。当明白了信仰为何物?知己为何物的时候,才觉这两个字,深刻入骨。只进不出的同门之士,以命相托,以魂相契的士的联盟。
原来自以为的懂得,终究还是不懂得。
十几息后,王先生点头,言道了一句,“好词。”
王先生走时候的步子依旧云淡风轻,元春却从他那挺直的脊梁里感觉到这先生比昨日相见向别时候快活很多,只她却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儿。
惆怅,高兴,夹杂一起。
两次见面,她对先生有一种惺惺相惜,骨子里极其亲切的感觉,她爬上□□,接着扫书灰,心里却思绪飘飞,或许自困皇城的原因都是一样的为了捞人吧?先生捞的是天下人,她捞的是荣宁两府的人。
元春不知道,她在宫里的这点风吹草动,海德喜一早出宫派人暗中调查荣宁两府去了。一上午的时间哪里能有结果?他也是把任务分派下去。
自御花园回来,手里拿着两叉子红梅花。主子喜欢,他最知道。
皇帝倚在床头,眼看着他把花儿插在花瓶里,眼皮一扫,准备午睡了。今日早朝,他这会儿精神耗的多,人就昏昏的。
海德喜轻手轻脚走到龙床旁边儿,轻轻拉着薄被儿帮皇帝盖到肩头。转身正要离开,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先生又去了藏书阁?”
海德喜忙转回身儿,弯着腰打着千儿,回道,“确又去了。”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那两府的事情抓紧查。”
海德喜应了一声儿,见皇帝挥手闭了眼,他倒着身子往外走。出了内室的门,也不走远,就在门口那儿守着。
看见黄海子在不远处,海德喜往前走两步,向徒弟招招手儿。
黄海子走到师傅跟前,海德喜才问,“王先生这会儿作甚呢?”
“师傅,往日会午睡,今日却没有,正在画梅花儿。”
“这是高兴了?”
“应该是!”黄海子很肯定。
海德喜挥了挥手,打发走了黄海子,心里暗自奇怪,这两日王先生如此关注荣国府里的那位小姐,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