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殿伺候,祸福不知否
元春低着头,心里难保平静。再想不到风吹草即动,速度如此之快,这两日不过在藏书阁里和偶遇的高人见了两次,这会儿不过黄昏,人就被慈安殿的奴才带到皇宫里最尊贵的女人面前。
太后端坐在榻床上,冷冷地看着这位荣国府里的嫡长女。手指不自觉的抠握着蒲团。胸膛剧烈的起伏十几下,闷着声儿的说了一句,“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元春抿唇,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小心翼翼抬起脸儿来,却也不敢和太后对视,视线微微错开,就见太后身旁站着的嬷嬷,也是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元春更是不知福祸,强撑着自己任着面前的主仆三人打量自己。
太后看着元春带着英气的眉形儿,明媚的凤眼,花骨朵儿似的小嘴儿,挺俏圆润的鼻子,眼眸越发深沉,只道了一句,“明日里来慈安殿伺候,本宫喜欢你,也莫去尚书局擦那书灰了。”
元春乖觉,立马谢恩,太后点点头,摆摆手儿就让福全送元春回寝舍去取自己的衣物。
目送元春和福全出了屋子,太后问身边儿的老宫人,“可是像吧?”
“回主子,神态气韵还真是像呢!”两个老宫人几乎同时间给了一样的答案。
太后微微叹气,“你们说那日选秀,大伙儿怎么都没发现呢?”
太后回想那日选秀的场景,心道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子的,妆容上掩了本来颜色,哪里能及得上原来的本色,倒不知道是弄巧成拙呢还是本心如此。
想到此处,太后咬牙,无论是什么算计,有她在,终究会让这些人竹篮打水。
元春跟在福全打发的小太监身后,一路往住处去,虽心里忐忑,却并不与这太监打听。心里却在暗自衡量,今日这番变动,只能说是入了慈安殿那位的眼了。伺候书容易,伺候人,尤其是女人,还是最尊贵的皇帝的母亲,却是要打十二分的小心。
到了住处,元春笑道,“劳烦公公在这儿等奴婢一会儿。”
小太监笑笑,“何必客气,咱们以后一处当差,还要彼此照应呢,我叫富生。”
元春看着这十几岁少年,笑道,“我叫元春。”
元春进了院子,先去和香桂嬷嬷打了招呼。香桂听说元春要进慈安殿伺候,倒是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宫里的奴才,伺候主子就是活命的本分。”
元春点点头,“元春省得。”
香桂笑笑,却不再说什么,只陪着元春去屋子里收拾了包裹,一路把她送到门口,目送她和富生出了尚书局。
元春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这些日子和香桂见的最多,心知以后再见也不容易。和富贵一路往慈安殿去,两个人却是不再沉默了,倒能说得两句。原来富贵也是新进宫的太监,十七岁的年纪在慈安殿伺候也有一年的时间了。
“主子身边儿的嬷嬷,都是和善的人儿。”富贵说。
元春应道,“是呢,太后主子也是和善不过,我倒是幸运,得以在身前儿伺候。”
富贵笑笑,元春也笑笑,两个人只谈些别的,如慈安殿的主子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候午睡,最宝贵自己亲自养活的几盆花儿。
元春耳里听着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不明白,太后又何以对自己有了这番安排?说是喜欢自己,当真是笑话来的。短短几句话,元春却也感到了太后周身的气息,并不友善。
“主子,您又何必把人放到身边儿,没得、、、”有此一问的不止元春,还有太后身边儿最得力的宫人。
太后冷笑,“我就是要看看这些人,想搞个什么鬼?”
晚饭后,太后眼见着元春跟着小宫女一起擦着地砖,心里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感觉。小姑娘蹲着身子,动作虽不如做惯了这个活计的宫女麻利,却是满脸认真,显得心无旁骛。
承天殿里,橘红的烛光下,王先生正陪着皇帝,两个人却没说话,一个手捧茶杯喝着苦口的茶,一个打嗝儿打的极其响亮。
喝茶的是王先生,打嗝儿的是大安朝的皇帝陛下。
海德喜守在内室门口,听着皇帝打嗝声儿的回响,咧咧嘴角儿,一个时辰一直如此,怕是主子的胃肠都要抻的疼痛呢。
皇帝万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毫无仪态的当着外人,放纵自己的身体。虽然一个个嗝儿打完,舒服还是舒服的,只窘迫也还是窘迫的。
王先生笑道,“皇上还是莫想着消食丸能解决您的腹胀,您尽可一试,服用一次也不过能顶上一个时辰罢了。”
皇帝沉默,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身体里哪里来的那些气!”
王先生深有同感,“却也真说不清是福是祸,也不是每个四肢肿胀的人都能打嗝儿,把这体内的气体排出来。”
皇帝问道,“先生,这就是藩国学说里的气压原理。”
“皇上说的是以,身体这会儿不停的打嗝,气息越来越沉,压力越来越大,这力量不停的冲击着体内气道,使得身体里被隐锁的气脉得以冲开。慢慢魂魄相逢,九九归一。”
“先生施以援手,我才有今日之缘。”皇帝说。
王先生摇头,“本就是身体内在发动的原力,既不可外控,又唯机缘说话。也是您的身体到了这个时候。魂魄相逢本就是生命终结的过程,身体不足以支撑生命的时候,身体各处的能量就要冲破关穴,慢慢离开。如今您这遭罪,无非是把这过程提前了。是以死而不死,方为寿。”
皇帝摇头苦笑,打嗝声接连响起。
王先生手捧茶杯,心里回想,自己这般可是用了五年。
一个个寂寞的夜,一声声尴尬的回音,他抿了一口茶,多少个黑夜,眼见着夜色漆黑,然后昏暗,再就微亮,然后昏暗尽皆退去,天亮了。
他的胸膛起伏,心道天终究是亮了。
元春擦地砖擦的着实辛苦,许是太后有所交代,许是慈安殿里就是这个规矩,反正和两个宫女擦完慈安殿正房侧殿的地砖,元春是真的累了,胳膊都似脱臼一般无力抬起。
躺在被窝里还想着太后是不是借此查看自己,是否真的愿意为奴为婢?脑子里也不过转了两转,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睡得香甜的元春不知道,一向睡眠安静的她微微打起了鼾,好在宫人的床铺离的都还算远,除了偷偷爬过的小虫,无人知道大家闺秀出身的姑娘,在最不安的环境里竟然睡的如此舒展。
慈安殿正房,太后床前,一个身穿襦裙,梳着蝴蝶发髻的美妇人正弯着腰给太后请安。
太后漫不经心答应着,她这辈子经历过最多的事情怕就是不停的给别人请安,然后再接受别人的请安。
“皇额娘,我把后位还给你由贵氏了,您可是开心?”妇人声若莺啼,却盛着再浓不过的哀怨。
太后一愣,谁呢?敢直呼当朝太后的姓氏,怒道,“好无礼的贱人,我由贵氏的族姓也是你能直呼出口的?”
太后朝妇人看去,眼前一片模糊,终是看不清妇人面貌。
妇人摇头冷笑,“皇额娘当真不记得我了?你我如此仇怨怎么就能忘了我呢?可见这深宫岁月二十几载,皇额娘的心真是又冷硬了不少,怪道我离你如此之近,却感应不到一点人气儿,原来已是个无心人。”
妇人声音虽依旧柔婉,却透着说不尽的讥讽和尖刻。
太后气怒不已,怒骂,“本宫人世半生,还怕你这孤魂野鬼?待得明日高僧做法,打得你灰飞烟灭。”
妇人冷笑,“高僧做法?因缘不问,是非不分,一味欺压,如此帮着你背天道人德的,也该去那地狱里走上几遭。我倒要看看哪位高僧如此作为?”
太后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心思早转的明白,早就想起这妇人是哪一个来。挣扎着要看清这妇人的脸,却是依旧不清,只得道,“你的儿子,你也是知道的,皇帝爱的紧,没哪一个能越得过他去的。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再者少年夫妻,皇帝依然还记得当日的情分。”
妇人眼见的离太后的床边儿越来越近,太后就觉得心都揪在一起一般,有种即将要明似的窒息感。可是依旧挡不住妇人到了身前儿,声音悲愤无比的问她,“既知我夫妻情重,又何苦加害与我?”
太后无言,迎着月光却是看清了妇人的脸,竟然就是今日见到的贾元春。
太后额前一层冷汗,轻轻拽着床边儿的挂铃绳儿。守夜的嬷嬷轻轻踩着碎步自内室门口走到太后床边儿,“主子,喝水不?”
太后摇头,“热水浸帕子,我擦擦脸。”
嬷嬷动作很快,太后并不需等。温热的巾帕敷着脸,纠紧的心都舒展开来,心里的恐惧追悔就也随着手上的温度散了,太后坐起身来,腰板儿挺直,又是那个冷硬全刚的老妇人。
在深宫里跟活着的鬼斗了一辈子,又岂会怕一个死了多少年的人?
“去看看荣国府里那个奴才。”太后如此吩咐。
她虽不怕死去的鬼,终究更怕活着的人,如此相像的人儿,她想今日这梦,许就是慈安殿里住进了一个贾元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