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暖雨晴风初破冻(2)
她在佛堂守了四年灯。其实四年时光也是很容易过去的,张清远觉得自己只是靠在摇曳的灯光之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一转眼,就十三岁了。
长夜一直那么长,凉风一直那么凉。
灯火通明的佛堂内,永远笼罩着蜡烛成灰时的那种气息,一种压抑而沉闷的,仿佛永远看不到未来的气味。
四年昼夜颠倒,不见天日,她身量渐高,却始终是一身异常苍白的皮肤和没有血色的唇。能与她说一说话的,也只有菡萏。在黄昏时她去御膳房吃过饭,与菡萏交接时,菡萏总是说,你可真白啊,你看,我又晒黑了,最近的日头可真烈呢;在清晨时菡萏过来与她交接,也会抱怨说,昨晚不知哪个宫女受了委屈,在宫墙下哭了一夜,吵得人睡不好。
菡萏就是活得这么简单又自我的人,不讨喜,但人倒并不坏。
有一天黄昏时,张清远到佛堂去替她,菡萏走出门了又拐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了一小撮东西给她。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把松仁糖。
“这可是官家给我的。”菡萏颇有点得意,炫耀地对她说,“虽然只是宫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亲手抓了给我,就不一样了,对不对?”
张清远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着她并不说话。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便又说:“是太妃赞我谨慎小心,护持着殿内灯烛。官家便随手将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给我。”
说着,菡萏自己也觉得这东西官家可能都没上过心,便挥挥手,说:“哎呀,总之是官家赏赐的呢,御赐之物呢。”
菡萏走后,又只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听着远远的宫漏声,吃了一颗松仁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剩下最后一颗时,她想了想还是包起来了——
或许有一天,她能走出这宫廷。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来对人炫耀说,这可是皇上赏赐的。
她给长明灯添了油,静静地望着烛火。在四下无人之时,她忽然觉得胸前一股灼热的气息滚过,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长明灯前,“噗”的一声就吹灭了灯火。
周围的数百盏灯火依然燃烧着,映得整间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头看着始终静默无语,悲悯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觉得虚弱晕眩,无意义的迁怒。
默然拿过竹筹,她到旁边的灯上取了火过来,又将长明灯点起。
跳动的光焰在她面前燃烧着,她如往昔的一千多个暗夜一样,在殿内徘徊着走来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里,静静的,又是一夜。
张清远就这样一夜一夜烧去的少女时光,终于随着菡萏长大而结束。与菡萏交好的那个内侍,回禀了太后,太后说可以自处。于是他们私下暗称夫妻,一个四十多岁有权势的宦官,一个十七岁的韶龄宫女,就这样荒谬地结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后身边,管着库房钥匙,成为宫女们艳羡的对象。而接替菡萏的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张清远姐姐。张清远想了想,便让她管下午与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与上午,这样,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杨太妃到佛堂时间不定,偶尔看见她,便说,这孩子怎么如此苍白,倒好像在佛祖面前还亏待了她一样。
张清远只含笑垂头。杨太妃见她这副温柔顺婉的模样,心中似乎想起一个人来,朝她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可真像啊。”
张清远不明所以,却见杨太妃拿过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给她说:“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后那里跑一趟,为她殿内添点颜色。”
张清远抱着花瓶,沿着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灯,近日又天气寒冷,她在河边走着,觉得寒风侵袭,有点昏沉。
正在揉按着太阳穴时,后面忽然传来内侍们的声音:“官家来了,速速避让!”
她脚步一退,却不防后面是块玲珑石,脚被绊到,整个人跌在河边,怀中还抱着那个花瓶,梅花却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边朝皇帝敛衽行礼,一边回头看着被湍急水流冲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红娇艳的花瓣,已经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颜色。
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说:“被冲走了,别看了。”
这声音,尚带着少年的稚嫩,温柔而低缓,绝不是内侍那种尖锐暧昧的嗓音。
张清远赶紧回头,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含糊道:“圣上。”
他没有回应,越过她便往前走去。
张清远低头抱着花瓶站在那里,想着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担忧着向来严苛的太后将会对自己的惩处,忽然之间,四年来所有的疲倦与抑郁都涌上心头。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泪珠却无法噙住,一颗颗滚下来,打在衣襟上。松香色的衣裙上洇开一朵朵深黄色的圆晕,就像她八岁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压得枯败的残叶。
明明无声无息,皇帝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回来,问:“落花流水,有什么值得这么伤心?”
她鼓足勇气,低低说道:“这是……这是太妃让我送给太后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丢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轻笑。
她如此担忧害怕,揣度自己将会遇到的惩处,可于他,却只是随意嗤笑,不以为意。
泪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让她终于有勇气抬起头,隔着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丝微弯弧度,清秀俊美的轮廓中,显出一种正在蓬勃生长的凛冽生机,在这样清肃寂静的雪后皇宫之中,显得异常耀眼。
他抬手将她怀中的花瓶拿过去,然后松开手指。
清脆的一声断响,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面上,化为一地锋利碎片,四散而飞。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你回去禀报母妃,说花瓶被朕不小心打破了,花枝也掉到水里,请她再备一份给母后就是了。”
张清远丢掉了当初菡萏给她的那颗松仁糖,郑重地将一片花瓶的碎片放在了自己妆台的最下面一层。
她已经十三岁,胭脂水粉和宫花都有份例。自那天开始,她才懂得去领取。她有了半天空闲,向同院的宫女蔷薇学会了将宫装的腰身改小,将下摆绣上自己喜欢的兰花纹饰,学会了采集花朵晒干后,做一个香囊佩在身上,会散发似有若无的香。
然而他不认识她。
偶尔他陪着太妃到佛堂,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也从其他人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任何区别。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那一日落在金水河中的梅花,早已被水冲走,不曾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当初给她取了名字,转过头,就忘了。
皇宫里有几千个妙龄少女,繁花锦绣韶华无限之中,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对于十三岁的张清远来说,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难题。
蔷薇是家人犯罪之后,被籍没入宫的。她在宫中管针线的柳氏手下,熬了十来年,也成了得力助手。
蔷薇在飞针走线的时候,总是说一些宫里的轶事与她消遣。有时候是今天见过的那个徐嬷嬷年轻时据说是个大美人,有时候是敖公公在宫外娶了个相好的青楼女子作夫人,有一次她说,清远你知道不,宫里有狐狸精呢。
张清远顿时寒毛直竖,问:“什么狐狸精?”
“是一个……”蔷薇起身将门窗关上,然后与她坐在屋内,小声地说,“是一个把圣上迷住了的狐狸精。”
她愕然看着蔷薇,说不出话。
蔷薇见她惊呆的模样,更加得意,压低的声音也压不住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宫里防卫这么严密,可那狐狸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给圣上带了奇奇怪怪的吃食。幸好太后见机快,前两年就让开封府将她镇压了!”
“开封府还能镇压狐狸精?”
“你不知道了吧,开封府是京城阳气汇聚之地,那个狐狸精被抓住之后,送到天牢,立即就无处遁形了!”
“可……”张清远还是忍不住问,“圣上怎么会被狐狸精迷住呢?”
“当然是因为狐狸精姿容绝世,倾国倾城啊!”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张清远也揽镜自照,看看镜中人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已经渐渐莹润起来了,枯黄的头发也润泽了,看起来,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的——然而,自己都不相信姿容绝世、倾国倾城之类的词语能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那天看见的,那个星月之光下清灵流转的少女,会是受人喜欢的类型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那个只在九岁时见过一面的少女记得那么清楚,她只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与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那般可爱的模样?
只可惜这个宫廷中,唯一没有的,大约就是她想要的。
她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呆呆地趴在那里想,或许自己一辈子,一生,就是这样了,无声无息,和阿娘贾氏一样化为白灰。
其实宫中也有喜欢她的人。有一次她去御膳房时,主管御膳的内侍都知叫住她,将一件衣服交给她说,脱线了,帮我缝补一下吧。
她拿回来一看,衣服里面还夹着一个锦囊。她补好送回去,都知将锦囊还给她说,这个不是我的,你收好。
回来后她拿着这个绣满了宝相花的锦囊和蔷薇商量。蔷薇羡慕地说,内侍能做到都知,已经很不容易,他又管着御膳房,那是实权人物了。若与他在一起,不比菡萏还好?
张清远握着那个锦囊不吭声。
那天守夜时,她伏在桌上,看着那个锦囊,像是看着自己往后的人生一样,在烛光下颜色开始模糊,软软地捏在她的手中。
融化的蜡泪,晕开的血迹,无法言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