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白露
两处沉吟各自知
八月末,绿树荫浓昼午长。
已经是白露天气,秋天来了,只是气息还未澄清。
蝉声噪得人疲倦已极。
水榭风来,荷叶亭亭。水面上还余了一些迟荷花,是千重楼台,花瓣层层密集。那样硕大的花冠与纤细的茎看上去华美得让人不舒服。
母后与我在瑶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杨崇勋,心里很是快意。
杨崇勋当年是母后与寇准、周怀政那次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现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所谓的报应吧。他等待枢密使那么多年,母后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姚潍和。
我漫不经心地把那沁凉的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当,朝野中议论颇多,刘从善的事,不能不说触动了很多母后那边的人。也许是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呢。
我想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会有想成全母后的人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中盘弃子,输了一目半。
她微笑道:“皇儿太急进了,终究还是要以稳住根基为先。”
我点头:“是,孩儿不喜纵横,还是喜欢在书房中仿右军。”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我记得曹彬有个粉妆玉琢的孙女,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听说贤淑好读,最喜欢书法,是个极伶俐的美人儿。”
“母后喜欢吗?”我知道她的心思,笑问。
“皇上喜欢吗?”她反问。
曹彬是我朝开国初第一员大将,他当然是不错的,孙女却与我有何关系?
“皇后、贵妃、美人……已经不少了。”
只是我喜欢的,却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声说:“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门阀低了点。虽然是出于当时的考虑,而且也是遵祖宗遏制外戚的规矩。可是……毕竟没有大家之气,母后觉得委屈了皇上……”
说到一半,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敲了下棋子,然后说:“曹家姑娘也许会是皇上喜欢的那种。”
我低头一笑。
曹家的姑娘,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眉眼盈盈,波光回转,在第一次见面的寒夜中肆无忌惮大笑的那种。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对我说:“不如十年前的那个女子,皇上将她接入宫中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说道:“母后当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国夫人,总算上天让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来。难道母后如今却要做秦国夫人那个老太婆吗?”
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父皇的迎接,我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心甘情愿地被我握在手中。
“怎么了,还有难事吗?”
“她自己在卖兰花,是商贾之流。不是良家女子。”
母后却豁达地说:“朝廷要她什么身份,她就是什么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随便给她个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这四个字刺痛了某个地方。
我怎能忘记,赵从湛给我的,请婚折子上写的那一句: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现在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阻挡我们的,只有我自己。
母后见我沉吟不语,担心地摇头,说:“皇上,你年纪太小,容易把情字看得重了。须知你是帝王,为一个女子这样郁郁寡欢,以后要留了口实。”
我没什么意识地点了下头。
八月天气,水面风来。荷花的暗香满殿,混合着沉香炉中的烟气,绿荫生昼,凉意幽微。
突然悲从中来,想大哭一阵。
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让她过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事事如意,永远也没有不顺心的时候。
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远离了我原先的想象。
脱离了轨迹,沉到黑暗里,冰冷中没顶。
我怎么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样?
向母后告退,本想去张清远那里,经过延庆殿时,我却终于忍不住叫停,走进里面去。
外面阳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内,那热气还烫贴在身上。
我从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来,可是上面的压得太重,一时居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拿出。
我一时烦躁,将上面所有的奏折扫到地上。
大堆的军国大事轰然倒地。
我只用手攥紧最下面那一份,打开仔细地看。
是关于她的禀报。
几个月来,她在各个州府间游荡,如断线的风筝。
她像游魂一样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没有人需要她,没有人允许她停留,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会与她说话,即使是路边的乞丐对她出声,也会马上被带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除了花草,什么也接触不到,除了喃喃自语,没有其他的声音在她周身。
前几日她在苏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来人与侍卫亲军说话,马上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似乎已经习惯。现在,她转头往西去了。据说她身边,除了最简单的行李,只有一盆红葶。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在他们的故事中,这盆红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现在,她要上西京,此时大约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使我窒息了
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我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
到后来我绝望了,我把长明的宫灯全都灭了。于是我醒来坐在黑暗里,下意识地开始点数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前事种种,灼热的,冰凉的。
在死寂一样的黑夜里,不知不觉悲从中来。
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于我就像四辈子过去。
我心里空得厉害,像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是我输了。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我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被我抛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而我,根本顾不上管他们。
太阳最炽烈的正午,我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
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像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志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有风透过薄薄的衣服贴近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是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
胸口窒息,几如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丢下马,我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走到渡口的茶棚。
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正站在最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的瓷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
碗碟一只只破碎,很快她整个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
她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又凶狠又凄厉,砸了二三十个碗碟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只哭丧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圈,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似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她的声音软弱极了,落在周围无声围观的人群中,显得无比凄清。
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一阵轻微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再无声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在周围坐着的、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夕阳在我身后,将我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
我要她接触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人,感觉不到任何人。我要她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此生此世,她唯一能触碰的人,只有我。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在那些侍卫亲军的包围下,她连想要听人骂她一句都不可得。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回到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可此时,看着已经崩溃绝望的她,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鸟。
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被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再看到面前疯狂的她,我忽然打了个冷战,害怕极了。
此时有条人影慢慢走到了她身后。
她在死一样的静默中突然回头,抓住他的手尖叫出来:“求求你和我说句话……求求你……”
那个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声。
旁边的侍卫亲军马上冒出来,把他拖走。
她激愤而狂乱地上去拉那些侍卫亲军的手,要把那个哑巴乞丐给拉回来,口中混乱地叫道:“我有钱给你……给你!”
她眼睛里都是血丝,全部暴突出来,极其可怕。
那些侍卫亲军怕伤着她,在她的乱拉乱拽之下,居然被迫放开了那个乞丐。
她忙把身上的钱与银子全都拿出来塞给他,嘴里只是说:“全都给你,都给你……”
那个乞丐却挣脱她转身逃掉了,她的钱散落了一地。
我隔了这么远,仍清清楚楚听到银钱丁丁当当的落地声,如同敲击在我的心上。
她站在那里看那个乞丐逃远,一动不动,神情冰冷死寂。
我觉得她已经忍耐不住,几乎接近疯狂了。她受了太久的压抑,现在也终于是崩溃的时候了。
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肯认输。
怕只怕,她还要坚持下去,到时……恐怕是我先去哀求她。
耳边一声惊雷,劈开沉寂。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出了芦苇荡,前面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去年的杏花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了。
杏树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像鬼魅一样站立。她漫无目的地走到里面去,知道有人跟着她,她也没加以理会,木然地越走越深。
我跟在她的身后,脚步声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她可能以为是侍卫们,听若不闻。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她终于双脚一软,我眼看着她倒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也不知心中什么滋味。
她一动不动,昏迷在树丛间。
我慢慢地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我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像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怀中。
她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里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识模糊,在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之后,却还看得出是我。
她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几乎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刻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紧紧抱着她,不敢放手。
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挣脱开我的手。
她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你……滚开!”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当着他的面,在灵堂里……”
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急促且紊乱的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这个女人,真的崩溃了。
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这个女鬼一样的人:“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现在落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捧着那个花盆,手指抓得太用力,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不敢多看。把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却看见了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看着她眼里深浓的悲哀绝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她的眸子似乎干枯了,半天,没有转动一下。
我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却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一动不动。
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
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只是个软弱的普通女子。
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
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那盆兰花。
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
我一边在暗夜的杏子林中穿行,一边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沉睡。
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眼晕浓重,疲倦憔悴。
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
我记忆里,她不是这个样子。
当时她就像一只活泼的狐狸,巧笑得那样轻慢狡黠,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骄傲生存的人,像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地恣意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了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
现在,我终于在落完杏花的树林中,将她抱在了怀中。
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
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她已经被那件嫁衣凄厉的撕裂声杀死了。
被赵从湛的血杀死了。
被我杀死了。
我杀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能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走了几步,遇见了那几个侍卫亲军,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拢紧,然后对他们说:“以后不用跟着她了。我带她回去。”
我又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把里面……那盆兰花带回去。”
我抱着她在这芦苇中走了一会儿。周围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风声凌乱。可我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因为她现在在我的怀里。
我要带她回去了。
从此以后,她会明白离开了我,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会死心塌地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在我身边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样。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将她安顿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她若今晚像你说的在杏子林里,恐怕晕去就醒不来了!”
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
给了店小二一些银子,让他和我一起去找。
他带着我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天空暗得跟泼墨似的,我的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想想也觉得可笑,我居然蹲在这里,和一个店小二一起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得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干,在酒里浸下。那个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丈夫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卷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发丝的小孩子。现在我对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摧毁我们以前的美好。
而她现在,恐怕对以前的小弟弟恨之入骨。
那些上元的烟花,那个隔着碧纱的蛇精故事,那些高远的星辰,都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像风吹过,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永远寻找不到。
只有我绝望而固执地还在希望抓住我们两人的幸福。
可我们,谁知道还有没有幸福。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也许是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熏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民间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像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在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呆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的烧已经退了,却还未醒来。
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诊治。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身份才好。”我问。
伯方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就进宫的女子,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这样将来在宫里大家就都得尊让她一些……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龃龉,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向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并亲自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同时答应等她身体好转,马上就让她正式到我身边。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的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相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再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好像恍恍惚惚认出我是谁,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吃力地转眼看着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她没办法离开,出不了边境,回不到自己的世界,就只能待在我的地方。
在外面,还不如在宫里。
我也不能再多求什么。现在就先这样吧。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地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用勺喝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我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母后的安排,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你母后……很漂亮,气质高贵。”
她又出了好久的神,喃喃说:“还是不要见了。”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
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
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我陪母后看了一回。大殿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其余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出了正殿,殿后是刚刚移植过来,还显得无精打采的松竹。母后看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
“母后还没去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听着母后赞她,却好像是自己的骄傲:“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点头,说:“印象不深了,大约很有灵秀之气。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休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摩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年华老去。皇上少把宫里人那些神怪的事经心。料来她是得天独厚的美人,所以变化不大,以前也是有的。”
我点头。
女人记性很好,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母后示意回去,杨崇勋在她的身后恭敬唯诺。
我皱眉看他在前面引辇。
不能不想起前几日在延庆殿,吕夷简讲了四川的交子务后,回顾左右,我便示意他上前。
他在我旁边低声说:“臣今日与杨枢密私下说了一席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我心里一震,杨崇勋做枢密副使已经十余年,京城兵马为防常将而换了好几拨枢密使,他却兜兜转转一直在京都军马司中,不能不说母后是有意为之。不知他如何看待现下。
我轻描淡写地问:“什么话?”
“臣与他讲到太白星在白天出现的事情,担忧司天监说的变数。臣假装无意,说‘有杨枢密使在,料来无妨’,他神情当场就变了,勉强应道:‘是副枢密’。臣看他脸色黯然,内中必有怨愤。又试探说,‘你随太后多年,现在皇太后年岁已大,颇为倚重,将来也是我朝重臣’,他低声叹道:‘山陵使而已。’”
吕夷简讲到这里,停下来看我,我心里不舒服,想母后身边人,除了钱惟演就是他了,现在他却只想着母后去世时他是近臣,恐怕将留守山陵,无人提携。
但我总要替母后留点面子,所以只说:“大约是一时口急吧,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出口?”
“请皇上恕罪,臣在想,杨崇勋此人近乎小人,熟知趋利避害之术,他不一定是失言。”
这样,那就是故意向我们示意的。
我是不喜欢杨崇勋,但是,也不一定就不需要他。
于是我点头,随口说:“杨副枢密多年劳苦,为我朝奔走,原就应该是去掉副字了。母后起用姚潍和,考虑甚有不周。”
“皇上所言极是。”吕夷简应道。
现在,大约他已经从吕夷简那里听到我这句话了,因此对母后越发恭敬。
所以我就是不能喜欢他。
然而,和他一样,我想我现在私下做的,大概也是母后不会喜欢的吧。
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经长大,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她这样厉害。
幸好现在不是大唐了,恩惠可以笼络很多人,可她没有高贵的门阀,在朝中的那些势力,都不是她至亲的人,没有理由为她付出那么多。
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还是浮萍,待风来秋到,选择也就到了。
朝廷不是我们的,是士大夫的,没有长远的好处,他们有什么理由扶助一个女人?他们答应为母后的父亲避讳,也答应母后乘坐大安辇,可那是因为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更深的,恐怕母后再拿不到。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样,根基动摇了啊。
我想大概聪明如母后,也许是不会不知道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还政是迟早的事情,可她还在犹豫什么呢?
母后又不是不识时务到需要臣子撕破脸皮的人。
或是她要等到,连从小就唤她大娘娘的我,也与她扯下温情的面具。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我的脚步太快,伯方只能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像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
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颜色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边,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兰花需要肥料的。”她这样说。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的手在水里影影绰绰,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藕荷色就在水里随她的手上下波动。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捞起来,拧干。
幸好是热天,等下就会干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间,问:“今年的最后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绿色荷叶中,只有一枝绯红的荷花开在高处,傲气凌人,顾盼生姿。
那颜色红得胭脂般,仿佛整个夏天就沉淀在上面,鲜亮夺目。
她转头问我:“把它摘过来给我?”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就走入池中。
我记得十四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们一起摸那颗珠子,可是我不记得其他的细节了,只觉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纤细的指尖在水里温温热热的。
其他的一切,全都铰碎了一样,零落飘荡,想不起具体的颜色与形状。
我走到那朵骄傲的荷花旁边,把它的茎折断,手指却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痒难耐。
我去旁边弄了点菖蒲叶,站在泥水里把花茎上的毛刺都用菖蒲叶抹掉,自己再抚摩了一遍,确定再没有刺手的东西了。
然后我跋涉回来,她坐在那里,神游天外,根本没看我。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漫不经心地放在鼻下闻了闻,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衣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我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弃若敝屣。
当晚禁中突然起了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蔓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起这样的大火?况且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啰唆,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后局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
各支队伍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弹压,维持宫里秩序;有的救护,安置受伤宫人;有的抢救宫内的文档与陈设;有的运水灭火。
大桶大桶的水压向火蛇,可惜总在距离火苗一尺处便蒸腾消散。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吐那些雕梁画栋。
有个军巡捕在通红明灭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头看他,他没看清我是谁,倒喝了我一声:“别在这里挡我的路,走开点!”
他肩上悬了水袋水囊,与别人一起背个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制成的大唧筒,一脸的油汗混合着黑灰。
我笑了一笑,忙让出位置给他,自己转到滋福殿边。
火却在西南风中转了个头,逆扑向崇徽、天和、承明殿那边。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皇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出来,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颤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她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我已经很多年未曾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猛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儿,梁柱大概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我不敢叫别人进去,不然,她若在里面被发现,一定会被宫人讲得比不会长大更奇怪,更不堪。
我从偏门掉下的那个火洞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
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就在我一转身准备出去时,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我。
那双眼睛在火里闪着艳红的光,平静如此。
我因为她脸上的安静坦然,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
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喧哗叫嚷。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的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她的发丝和裙袂在红色的热风中高高扬起。
她纤细的身影伫立在横飞的灰烬之前,一动不动。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
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宫城后的延福宫,她还在宫城,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荫。
她坐在桂荫之下,专心地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撒上一层蜜糖,再撒一层桂花。
我坐在旁边看她良久,终于问:“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着坛子。
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玉华殿的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像不是香气,是浓烈的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句话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母后现在对我们也算成全。”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不过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何必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转头看窗外的桂花去了。
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其实,我心知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
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来向皇后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对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
可现在,朝中的局势虽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或许,我现在有了足够的筹码,可以像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
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淡淡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回过头,看一看她的神情。
她无喜也无忧地送我离开。
好像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了一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的。”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只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冷笑,并不说话。
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便转头看母后的反应,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那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年下诏在永兴营造浮屠之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母后的记性是极好的,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他神情终于激动,大叫道:“是我自己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说:“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听到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说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在一片安静中轻微地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仅仅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朝臣又是一片沉默,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可查找九族论罪。”
他停了一下,又说:“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齿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
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一眼,然后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说。
“那何不由副枢密使来讲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马巡检的过错,还是殿前司的责任?”母后问。
杨崇勋忙站起来低头说:“老臣年事已高,近来甚不敢妄自揣测,已近糊涂了。”
他居然不为母后接一句话。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将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像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我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诸位朝臣所言,本宫定当细加思量,日后可以细议。”
她说完,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内禁修葺事,就请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节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居然坐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神情安详。
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保养得宜,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着手中的滴油盏,茶盏的釉色在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中眩出了七彩颜色。
她缓缓转着那个茶盏,看着上面迷幻的颜色,许久,才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宫的所有守卫则归属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儿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什么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观察我的神情,许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又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老鼠了,竟敢来说母后老了,憔悴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若母后在此时还政,于我于她都必将在史上留了旁笔。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地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沉默。
空旷高轩的清和殿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像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对我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皱褶的手轻抚着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受益,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另一派势力的。他们各自相持,各自拥戴你我来争夺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我点头。
“母后其实还想要什么呢?我什么都有了,提拔了几个亲近的人,没能坐到高位,也……死了。我终究是个女人,争不过满朝的男人。”
她声音有些发涩,而我深深愧疚,那是我的坚持。
但,这是必争的,没有办法。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岁了。而且,被杀不如自杀,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那种人。”
她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地结束了。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看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经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而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轻唱晏殊的“一曲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奢靡,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这个天下,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掣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地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治政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
当时我那么恐惧地饮下了那瓶以为是剧毒的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有些东西我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而现在,为了她,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我终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可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州桥边,我看到那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乞丐,倚在柳树荫下,坦腹露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破葵扇。
大热的天气,整条街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来往人踪。
我停下来,到他的前面看他。
他拍拍旁边的石头,我就坐下了。
他用手撑着身子,拖着自己的残腿离我远一点,笑道:“我身上气味浓,怕熏了贵人。”
我随便点一点头。
很奇怪地,我就与一个乞丐在同一个树荫里,呆呆坐了好久。
内侍与侍卫都寻了荫凉地,窃窃私语,我也不管他们。
他在那边放肆地打量我,问:“别人都说要饭三年,皇帝都不要做,贵人有没有见过皇帝?”
我慢慢说:“常看见。他天天不开心,总在忙乱算计,好不容易等东西到手了,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比自己想象的相差很远,所以还是不开心。是个心思古怪的人。”
他在那边牵着嘴角嘲笑说:“贵人没见过皇帝吧?皇帝哪里还会想要什么东西?还好不容易?”
我也低头笑了,说:“对,我胡说八道。”
看他笑得开心,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个小孩子送给你桂花糕?”
“哪里会有小孩子给我东西?小孩子老拿棍子捅我的腿。我这辈子倒是吃过几块别人扔掉的桂花糕,只是太少喽,那东西填不饱肚子。”他拍拍自己萎缩的腿笑道。
看来,他早已经忘记了失信于他的我了。
我再看了眼他的胎记,然后站起来要走。
他忙在后面说:“贵人,赏点钱吧?”
我今天出来没有带钱。而把大内的东西给他,他是死罪。
我只好说:“下次吧。”
“这样的话我可听多了。”他鄙夷地说。
我无奈地笑笑,要回去时,他又在后面说:“贵人,告诉您件事,您里面衣服上的龙是四爪的,被人看见要杀头的。开封府现在的府尹可是铁面。”
我回头看他得意的样子,叫了个侍卫过来,说:“给他几个钱吧。”
“贵人,您可别用小钱随便打发小人去。”他忙说。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幸好遇见的是我,否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连讹诈都不懂轻重,真是蠢人。
到宫城后第一个去见她。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玉华殿却还没有掌上灯。
宫女在外面看见我,忙说:“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宫里还没有正式名分,宫女也只好这样叫她。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进内去,深殿里越发幽暗。
砖地被冲洗得太过干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微有寒意的秋天黄昏里,我意外觉得有点阴森。
她一个人在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赤着脚,在光滑的青砖上,穿曳地的薄纱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浅得几乎分辨不出,与白色一样。她的头发长了,绸缎一样披到腰间,没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缕幽魂在这个大殿里,悄无声息地徘徊。
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冰凉凉一块,站在那里不能出声。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水撞击一样,又清又冷。
我本想和她说说自己的忐忑,说我做了白痴,现在要开始与朝中母后那一派人纠缠争斗——而起因,是为了你。
其实我只需要她轻轻一个微笑来肯定自己,我就会安心,就会觉得我做的事情有价值。可是,看见她冷淡的面容,我就懒得说话了。
以后的艰难,以后再想吧。我只要母后不能干涉我们就好。
只是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可她心里和我想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却觉得遥不可及。
她人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用勺子盛出一点。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我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她的桂花糖吃。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身的一切,和我们一起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还像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
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像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迷蒙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即逝。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把那双眼移到了旁边,问:“这样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
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的胸口一阵灼热的火烧上来,不知不觉丢开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
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而我是最畏惧寒冷的。
外面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的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如春雪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能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般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
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刺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
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滴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便轻轻吻去。
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性,如同已经死去。
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她的耳畔,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的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我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
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
到最后,整个人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
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透窗而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
我慢慢伸手去抚摩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
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仿佛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只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纪大的已经穿了夹衣。
我嘱咐朝臣注意身体,而王随则问起母后的身体,我只说是太过劳累。
他上奏说:“皇太后恐怕是以前待人太严,所以郁积在心,今身体欠佳,不如弥补前事,以求圣安。”
何苦如此落井下石。我心里想。
但,虽然不屑,可我何必拒绝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我点头赞许,说:“既然这样,请诸位回去与吏部细商,以往因母后事被出的朝臣,无大过可复职,为母后所谪者皆内徙,死者复其官。”
能找到借口让朝廷大换血,就是我们的机会。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高兴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行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毕竟,现在宫城内的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这人虽然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再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关爱朕,所以虽是族女也差点处置了,送了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应注意下梳洗。”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皇后在我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待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名分,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
皇后对她没了兴趣,马上就起身要离开,回身又对我说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点头,示意她离开。
艾悯送她出去,回来在我的身边坐下,问:“你的皇后?”
我抬头看她,她脸上表情淡漠,说:“我本以为是聪慧的大家闺秀。”
“她家的品级虽不高,但在朝中藤蔓复杂。母后选择她是有考虑的。”我回答说,“为抑制外戚,不大会考虑高阶家世。”
她也没再评论皇后什么,把桌上的九子连锁拿起来,低头用心玩着,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飞,蜻蜓翅翼一样,不由得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帮你挑了衣饰让伯方送来了吗?为什么不用?”
她抬头看我,说:“我没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别人回来的习惯。”
我微微怔愣,然后说:“那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不然,她们会在背后说你。”
她再不说话,似乎和我在一起,她连说话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来和她说说话。所以她脾气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应该原谅她。
自那日起,好像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又好像没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有没有改善,她依然淡淡的,一副没我最好,有我也无妨的样子。
我却有了心魔,只要与她在一起,每夜都会惊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她。
只有看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安睡,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有时候,也常常发狠起来,真恨不得自己成了她活下去必需的东西。
就像她不喝水会死,不呼吸会窒息一样,我想要变成那样的东西。我不想要自己予她的意义,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向她乞怜的人。
可是我无法成为那样的东西。
我现在只能想要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绊,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了。
我没有办法对付她,我只有求其他办法来留住她。
十一月,工部来奏,近日修内将要结束,恭请我更赐殿名。
把崇德殿改为紫宸殿,作视朝前殿。长春殿更为垂拱殿,作常日视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为皇仪殿,诸如此类,几乎所有的宫殿都要改名。
我实在不耐烦,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们拟制。
甲戌,恭谢天地于天安殿,与母后朝臣拜谒太庙,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为明道。
御仗回宫时,皇后率了众妃嫔宫人在崇圣殿迎接。
而她,虽没有正式名分,但因为我与母后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后。
草草见过了皇后妃嫔,也不敢对她多看,怕别人猜疑嫉妒她,就携众人一起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凉,清心,流杯,转到锦夔殿时,发现这里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后,植了大片海棠玉兰,春天的时候想必是很好的。旁边有小圃,兰蕙几畦,合抱的梧桐树。金水河引到殿后,菖蒲历历。
我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宫人一眼,特意在后面人群中找她。
她大概是累了,脸色发白,气息也不均匀,嘴唇褪得淡红。
我忙说:“不如这里就赐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后说,“不必再跟着来了,就在这里歇息好了。”
锦夔殿离我住的长宁宫很远,所以即使她没有封号,大家对此也都没有异议。
她听我允许歇息,马上就在廊下坐下了。
已经是冬天,阳光不足,我看她苍白的单薄样子,非常担心,让太医留下给她把把脉,自己与其他人离开。
才走了几步,太医从后面追上来,我停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一慌,忙问:“她身体怎么了?”
“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口不成言。
我怔了一下,然后从步辇上一跃而下,在周围错愕的惊呼声中,向她的方向急奔过去。
我们生个孩子吧。
现在,她真的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上天一定是听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会留住她,我会和她在一起,我们会有一辈子的光阴。
我现在再不用怕无能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消失,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再不用害怕她离开我。
她在锦夔殿里听到我的呼喊,转身来看我,在冬日的可爱阳光下,脸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层红晕。
那种美丽姿态直撞入我心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去承受。
只能拥她入怀,欢喜得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
她也安静地在我怀里,任由我狠狠地拥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着脸,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悦。
整个宫里都沸腾了,因为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母后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孙儿,母后似乎已经把她们以前的龃龉抛在了脑后。
“等孩子出世后,就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觉得什么名号合适点?”她当着皇后的面笑问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为妃吧。”我说。
“皇上何必这样急躁?”母后笑道,“加封仪式烦琐,听说她身体又不大好,折腾来折腾去可不大好。”
我低头微笑。
我自然知道仪式烦琐,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按例她就只能是昭容、修仪、顺容、贵仪等众名号,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别的时候加封她,因为可能是长子,那就没人会反对我给她妃一级的身份了。
母后当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顺了我心意说:“就依皇上的意思,马上让后局的人去准备吧。”
皇后在旁边问:“那么要晋什么名号才好?”
母后问:“贵妃如何?”
皇后还在犹豫,我就先说:“贵妃很好。”
她于是也不能再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母后深有意味地说:“她刚刚怀上孩子,要静养才好,皇上不如让人仔细点,不要让别人打扰到了。”
离了宝慈殿,我马上就吩咐入内都知阎文应去殿前御侍增侍卫来。
“好好照看锦夔殿,不可以让任何人打扰到那里的清净……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应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说:“皇后若来了,也要请她回去。”
锦夔殿内没有她的人影,宫人说在殿后。
我从曲廊穿过边殿,这才看见她蹲在菖蒲边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叶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说:“这些事情让宫女来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们不懂剪多少,万一伤了根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况且,这有什么关系?”
“太医让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和孩子。”我皱眉,夺过她的剪刀,丢给宫女,然后拉她回来,说,“你现在刚刚怀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养猪啊?”她轻声嘟囔。
我被她的口气逗笑,挽着她的手回来,说:“先养好精神,下个月加封你为妃。”
她漫不经心地点下头,却还是不习惯我牵她的手,想要缩回去。我却将她握得更紧,不让她逃离。
“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名号吗?”我问。
她在我旁边,却转头看花窗外面的疏朗树木,说:“贵妃吧。”
我诧异,问:“原来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下,说:“贵德贤淑四个名号,我贤良淑德可是一点也没有,只有母凭子贵了。”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面容就笑出来,自她身后紧抱住她,低头轻声在她耳边说:“可你这个不贤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恋了你。”
她明明听见了,却不加以理会。我顿了好久,说:“以后,你可要做我的妻子了。”
“行了吧。”她却突然狠狠反问,“即使做了皇后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又能真与你相对相守一世吗?不过按规定陪你多过几夜而已。”
没想到她说这样的话,我一时愣住,心如刀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还是赵从湛那里的唯一。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能给她的就是这样了。这是我无力的事情。
我想我只能随便她,以后她就会忘记了。
她见我不说话,拂去身边石栏上的叶子,要坐下来。
我把她拦住,说:“不能坐这样冰凉的地方。”一边转身叫宫女拿垫褥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变得这样婆婆妈妈。
在这样的冬天里,我碰了钉子,不敢再和她说话,只能坐在暖阳中看着庭中稀疏的树枝,偷偷地去搂她的腰肢。
她大概也觉得刚才的话不应该讲,居然没有避开。
周围一片安静。
庭中现在还是一些光秃秃的灰黑枝头,明年春天,就能开出娇艳的花朵了。
到时整个锦夔殿都是繁华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