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
最后一波冲锋到来时,言君玉正在擦拭佩刀。
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最后剩下这些人,不过两百骑,守住这片废墟是不可能的,西戎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直接停了箭雨,一心要活捉。
“卸甲吧。”他轻声道。
一直跟随他的阮七没有多说,而是卸下了身上的重甲,身边战士也纷纷卸甲,世人都以为丢盔卸甲是败军才做的事,不知道最后一次冲锋也是要卸甲的。
卸去重甲,磨利刀枪,轻骑快马,直取敌将首级。是被围困的残兵最后能做的事,像羽燕然当初下棋时所说,能最后换掉一点敌人,就是赚的。
卫章不在,他卸甲胄也要自己来,那短短箭杆仍然卡在他腹部,好在腰甲厚,并未穿透,只是动一动就钻心地痛,他向来不怕受伤,只怕疼。正皱起眉头,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按住了甲胄。
“别动。”萧栩向来话少,垂着眼睛,他已经长成英俊辉煌的青年,只是气质太艳了点,尤其是墨黑的长眉,和漂亮的凤眼,眼尾有深深痕迹,看人的时候带着凛然贵气,这时候就显得格外沉郁。
他的手指很修长,带着薄茧,是苦练过剑术的。心也细,替言君玉解开草草包扎的战袍,顿时血流如注,他手也不曾抖一下,卸下甲胄的动作极稳,从怀中掏出药丸来,给言君玉含了。又在伤口洒上药粉,撕下袍角来为他包扎。
他的衣袍上用银线绣着蟒纹,很是华丽好看,倒让言君玉想起一个也会穿着这样衣袍的人来。
这想象支撑着他熬过去上药的时间,没有顺着城墙滑坐在地。
西戎的鼓声又来了,三十万的大军,杀也杀不完,包围过来的时候,仿佛大地也跟着震颤,让人没法不觉得这是最后一战。
萧栩的睫毛抖了一下,神色仍然寒冷如冰。
“害怕吗?”言君玉笑着问他。
萧栩像是受到冒犯般,抬起眼睛来,神色凌厉地看着他。这家伙向来心眼小,言君玉是记得的。
谁会想到呢?最后竟然是他和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在这里。
“我不像你,胆小又记仇。”萧栩反唇相讥道。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伤口太痛了,他笑得咳嗽起来。外面的鼓声逼近来,连狼王旗也清晰可见,在黑色旗帜上露出獠牙,言君玉脸上没有丝毫惧意,看向那城楼般高的狼旗时,反而带着点野心勃勃的神色。
他活脱脱是演义中少年将军的心性,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想着斩将夺旗。
“阮七!”他叫了一声,那向来沉默的黑衣中年人就看过来了,看得出是京中的高手,不是武将的路子,这时候佩的仍然是短剑,面上一道刀疤,宫中的死士怎么会到这边疆来呢?竟然还破了相。
“那杆狼旗,你敢不敢去摸一摸?”言君玉用枪支着身子,带着笑意看向狼旗。
叫做阮七的中年人手搭凉棚,往那杆狼旗望了望,平静道:“高是高了点,摸还是摸得到的。”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还瞥了一边的萧栩一眼,仍然是少年将军般的得意,仿佛是在炫耀手下高手一般。要是这得意不是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更好了。
西戎的狼旗与鼓声一齐逼近,已经是绝境了。言君玉笑得决绝,看向正束紧披风的阮七,叫道:“七哥。”
军中不分辈分,长幼尊卑,都以兄弟相称。当初叶璇玑送他出京,把最心腹的死士也送给了他,战情如火,当初伴他出京的人如今多半都不在了,反而是他,学着他们叫“七哥”。
死亡近在眼前,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君玉,眼中也有了苍凉的神色,他看着阮七,道:“七哥,当初跟我出京……”
“跟小侯爷来边疆,是阮七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阮七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
当初送到边疆之后,言君玉是让他们走的,如此好手,在京中跟着叶椋羽,也能立下一番大功劳。但也许是叶璇玑的命令,也许是看到边疆的景象觉得责无旁贷,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一个个凋零,终于也到了今天。
阮七这话一说,言君玉也笑了。
也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本来就是每个练武之人心中所向,是他太着相了。
“听说燕北有位高手,于万军丛中刺杀了蒙苍,为战局拖延了半年时间。”阮七神色凛然,看向不远处的狼王旗帜,冷冷笑道:“小侯爷,不知道我和那位高手,谁更厉害?”
死士向来不显于人前,再好的功夫也只能隐匿于暗中。何况他是叶家死士,与敖霁又有一重关系了。好在听到太子妃在封后前夕薨逝的时候,言君玉就明白了过来,所以这时候并不觉得伤感,反而握着手中□□,也朝那狼王旗帜指了指。
“我也听说,当年霍骠姚曾经带领八百骑兵,数百里奇袭,斩杀单于祖父,功冠全军。”他笑着道:“我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小骠骑,也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如此神勇的骑兵呢!”
他话音落时,西戎的大军如期而至,如巨浪滔天,淹没这最后的废墟。
“冲!”言君玉挥舞着□□,身上战袍如火,吼道:“靖北儿郎,随我斩杀讷尔苏,生擒察云朔!封狼居胥,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战马长嘶,他身后不过两百骑,却跟随他冲出了万乘之军的气势,吼道:“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红色的骑兵,冲入潮水般的西戎军中,如同利剪破绫罗,所过之处,黑色巨浪都分作两边。尽管他们无法抽刀断水,但数十万的西戎大军,竟然也无法奈何这支小小队伍,真让他们一路冲杀,将整个战局撕裂成两边。
暗箭,刀枪,还有铁兀塔挥舞着的沉重的铁连枷,将这支队伍两翼的骑兵纷纷打落,然而没有一个人曾退却过。这支队伍就这样所向披靡,直冲到山坡下的狼王旗帜下,惊得西戎的卫队都纷纷躲避。
骑兵冲锋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四面围困,当年项羽也不过如此。包围圈渐渐收紧,将这支骑兵队伍迅速绞杀,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这支让西戎胆寒的骑兵最后结局的时候。不远处的狼旗卫队中,却忽然产生了一阵慌乱。
猩红的狼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大吼道:“斩将夺旗,快哉快哉!”
随着这一声吼叫,一道黑色身影高高跃起,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抛了出去。战场似乎寂静了片刻,才认出那东西上面戴着的西戎狼皮毡帽是谁的。
那是西戎三皇子讷尔苏的头颅!
无数箭雨如同游鱼一般,追逐着阮七的身体,他手中利刃脱手而出,将腰粗的狼旗旗杆从中斩断。自己也在箭雨中坠落下去,被黑色潮水淹没。
猩红的狼王旗帜轰然倒下,西戎人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嚎声。疯狂的卫队追逐着皇子的头颅,歃血剺面,状若癫狂,言君玉被这熟悉一幕引起某些回忆,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
当初在猎场,看到歃血剺面的西戎人那样慌乱,没想到今日还会再见这场面。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虚度的,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言君玉。浩浩荡荡的西戎军队,跟着他冲入河滩。铁兀塔不敢踏过浮冰,反而被他跃马过河,回首再看,身边跟着的,只剩下零星十余骑,还有始终挡在他身后为他断后的萧栩。
他看自己的神色,仿佛不管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死亡,他都会跟着自己走。
言君玉仗着人轻马快,带着自己的残兵一路往前冲,直奔断龙口。
如果不是腰间的伤口崩裂开了的话,他原本是可以冲得更快的。
但血流得太多了,他直接身形一个踉跄,从马上滚落了下来。前方就是断龙口,过了易守难攻的隘口,就是他和叶庆第一次联手的老戈壁。
他滚落在河滩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天色也看不清了。摸了一把,战袍已经被血浸透了,身下河水冰凉,这地方春天会开很好的野花,倒是不错的埋骨之地。
萧景衍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呢。
“起来!”
背上传来一股大力,是萧栩把他拎了起来,扛在自己肩上,再扔到马背上。言君玉听见山谷外震天的战鼓声,马蹄也地震一般。
“别管我了。”他气若游丝地道。
萧栩的回答是翻身上马,不知道跟他的护卫说了什么,言君玉听见身边零落的马蹄声再度一分为二,只剩下几个骑兵还跟着自己和他。
“往哪走?”萧栩冷冷问他,他知道言君玉肯定有计划。
“往前走五里,进黑沙漠,然后一直往西南。”
言君玉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靖北的冬天这样冷,他趴在马背上,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他快要冻僵了。
“好冷……”
萧栩直接解下狐肷披风将他连头盖住,这景象太不吉利了,所以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别想死,言君玉,有我在,你就别想死!”
言君玉像是在披风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笑声,他整个人都一点点冷了下去。汗血宝马快如闪电,萧栩心中却无比惶恐,所以更要凶悍。
“我早知道了……”言君玉气若游丝地道。
“知道什么?”萧栩凶道。
“那天在长春宫,你找我说话,我就知道了。”
天资聪颖的小言,自己也喜欢了别人的小言,怎么会看不穿萧栩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特别呢?
“闭嘴!你别想说遗言。有我在,你就别想死。再废话一句,把你扔去喂狼。”
“喂狼太痛了,还是喂鹰吧。”
最好是被海东青吃掉,变成有翅膀的鸟,高高地飞,远远地飞,从北疆,一直飞到京城去,看一看祖母,看一看皇宫,也看一看宫里的那个人。
可惜言君玉没有力气了,他在萧栩到达黑沙漠前就晕了过去。庞大的,吞噬无数生命的黑沙漠,在暮色中如同一张巨口一般,身边护卫试图阻止,但萧栩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他相信言君玉,不是叶庆那种战友的相知,也不是什么知己,他见过言君玉的光芒,但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他闯到这大漠里来的。
他只是没有办法了。
靖北没了,靖北监军也就不存在了,恭亲王又如何?京中有的是皇子,他不回去,总有人能代替。
但天下也只有一个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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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玉门关失守,靖北侯俞烨退守凉州,重伤昏迷。有人在乱军中斩杀西戎三皇子讷尔苏,重伤北院大王延宕。恭亲王萧栩失踪在乱军中。
玉门关外一场大战,靖北八万兵马全数殉国,只剩下两万残兵退守凉州,西戎死伤十二万,剩下近三十万大军,围攻凉州。
三日后,凉州告急,平远将军,安北侯,云翔侯……共凉州守军三万,一齐殉国,靖北侯重伤,失踪在乱军中,整个靖北,至此已无人有存活可能。
消息传到京中时,正是卯时早朝,枢密院不敢耽搁,消息直送御前,云岚不能到前朝,只能在明政殿等,忧心如煎。
送消息的是平西王世子容衡,他知道这战报多沉重。年轻的帝王如此沉默,容衡甚至不敢看他眼睛。那天所有的政务都被云岚挡了下去,明政殿却一直灯火通明。
没人知道天珩帝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不知情的臣子妄加揣测,以为圣上是因为战情伤神,但他就算是当初被圈禁东宫,又有谁见过他这样失态呢?
阵亡将士名单送过来时,萧景衍一个个看下去,看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满地月光寒如刀。
他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云岚在旁边,连忙去扶,看见笔杆上清晰的印痕,上用的笔杆都是紫檀,怎样的力气才能按出来。
他怕小言在里面。
天下万姓,俱是他的子民,身为明君,怎么能有分别心?
但小言是他的分别心。
云岚不敢看他脸上神色,她经过明懿皇后当年的事,知道神像是从内部一点点破碎的。
“朕的小言。”他只短促地说了这四个字,就伸手挡住了嘴,龙纹的绸缎上,洇开一片鲜红。
旁边的宫女吓得肝胆欲裂,连云岚也变了脸色,上来搀扶着,一叠声叫陛下。天下人都仰望他,所以倒也不能倒。这还是在明政殿,要是消息传出去,朝堂都会风云变色。谢安为太傅尚且知道按捺情绪,上位者就要有这种自觉。喜怒形于色,从来不是明君所为。
但他的小言,热切的,总是专注地看着他的小言,仿佛他是世上最好看最值得喜欢的人,仿佛要陪他一起过许多年的,天上地下,仅此一位的小言,如果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九州四海,万万黎民,河清海晏,唯独没有他的小言。
叶璇玑当初的急痛攻心,他现在明白了。老叶相这一课空得太久了,学了半生帝王学,学不会一个情字。
天珩帝没有就这样倒下去,而是挥手屏退了众人,他像是很快回到了寻常的状态,只是手仍然扶着桌案,看了一眼周围,哑声道:“太暗了。怎么还不上灯。”
云岚心如刀绞,她知道是因为他在灯下看太久字了,所以眼睛看不清楚了,该死的枢密院,知道是圣上要看的东西,偏偏字迹小得像蚁爬。
但那么多的名字,不这样如何写得下呢?
当年鸿嘉太子逆案,检政司的內侍逼死了太子,元皇后又以死谢罪,永煦帝夜审检政司上下,连着两个昼夜通宵,也曾失明过,后来落下眼疾。真正的生离死别到了眼前,就算是拥有了天下的九五之尊,也要心痛欲狂。
她只是不敢细想。
“云岚。”他的声音仍然是哑的,唤道。
“我在。”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握住他的手,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会在这,陪着殿下,一直到最后。”
这是极失礼的行为,她如何不知道呢?
但羽燕然走了,敖霁走了,叶璇玑,容皓,他们全走了。昔日桃李春风夜宴饮酒作诗的东宫,思鸿堂下的欢笑戏谑声,都没了。只剩下这深深宫廷,这日日夜夜,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处境了。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他以前棋路更正,所以并不喜欢她的锋利,直到七年前,教坊司的罪臣之女,第一次品尝命运艰辛的东宫储君,一起渡过了那个冬天。从开始到最后,君臣也好,知己也罢,惊涛骇浪也过来了。说一万次诏狱的玩笑,也无法消解这份情谊的分毫。
他一次次教她仁慈,她总学不会。
如今终于学会了,却已经太晚了。
宫女川流不息,将明政殿点得亮如白昼,虽然有靖北沦陷的阴霾在,但盛世的宫廷总归是一派辉煌。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半张脸埋在帷幕的阴影里,眼神晦暗如海。视力在一点点恢复,他太强壮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养,和过去的许多年让他成为一个最坚实,如山般可靠的君王,就算想自毁,动心起念不过一瞬间,想继续下去就太难了。
“传容衡,让他准备准备,去收拾靖北的残局。叶椋羽去枢密院接替他的事,他在相位上的事就交给玄同甫和黄柯裁度吧,再加一个张文宣。”他在这时候仍然保持一贯的睿智:“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用容衡去靖北,是因为不想让叶家势大,叶椋羽接替枢密院,是因为除了他没人有这能力。相位上的事一分为三,玄同甫是北派领头羊,用江南派的黄柯来制衡北派。最后又加上张文宣,是要收税赋了。
张文宣当年跟随庆德帝到最后,新帝登基后不得重用。如今起用,是江南肥了,要收一轮了。天子门生沐凤驹是江南派,黄柯又是江南高官,江南前景一片光明,用一个张文宣,正好制衡。
靖北沦陷,战事就要更久了。虽然国库富庶,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既然西戎执意要打一个你死我活,那大周一定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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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退出明政殿,唤来红绡。
“你去找张曜,让他去北疆,我要一个结果。”
当年她追小言,被萧景衍叫住,他想要小言回来,但更要他活着。如今这时候,是不得不追查了。
遣走红绡,她又让身边宫女准备香案,装作没看见那宫女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祈福是宫中女子常做的事,在她看来最没出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上,当年东宫,谁不知道她的脾气。
但她此刻双手合十,终于明白叶相晚年为什么信佛。
如果真有神仙,请保佑小言平安,不要让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那太残忍了。
宫中唱长生殿,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是不提人间。民间灯节上,小夫妻可以轻许白头,但帝王是不能许同生共死的,帝王的身体从来不属于自己,连日常坐卧都有起居郎写入史书中,皇帝是不能有丝毫闪失的。
但他可以让萧橒,为小言陪葬。
从此天下再没有萧橒,只有天珩帝。如天之高,如日之恒,没人知道他也有山岚般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得一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