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
言君玉刚刚接下封王的旨意,贺喜的人就来了。
卫孺反正做什么都是一马当先,后面紧跟着贺绮罗,他们在军中就是铁三角,干什么都是一起的。昨晚他们在武英殿夜宴喝个大醉而归,今天一个两个都有点蔫蔫的,当然嘴皮子还是一样的厉害,贺绮罗上来就笑言君玉:“听说王爷昨晚溜了号,一整晚上不见人,不知道是有何要事呀?”
言君玉虽然打仗厉害,被抓个正着还是没办法,奇怪的是平时卫孺一定都护着他的,今天却没什么反应,莫不是有把柄抓在贺绮罗手里?
他一边疑惑,一边笑着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王爷,还不快行礼……”
他们说笑了好一阵,言君玉才弄明白卫孺是怎么回事了,还是贺绮罗自己说出来的,说得绘声绘色:“……哈哈哈,当时那些文臣正在罗唣,忽然有个人过来找卫孺,说什么‘我家大人请卫将军过去一见’,卫孺一看又是文官家的,以为他们又要拉拢他,酒意上头,就开始犯浑了,说‘等会再去,小爷现在没空’,结果那个大人自己过来了,还问卫孺‘小爷现在有空了吗?’卫孺脸都白了,你猜那位大人是谁?”
“谁?”
言君玉还真不清楚卫孺会怕谁,除了当今圣上,恭亲王在边疆也混熟了,容衡他也不怕……
卫孺在旁边听贺绮罗编排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把言君玉也逗笑了。
“是小叶相,哈哈哈,卫孺吓得那个样,就差发抖了。”贺绮罗哈哈大笑着道。
如果是叶椋羽的话,言君玉就明白了。
卫孺怕叶椋羽,不是因为他是丞相,卫孺现在自己都是将军了,手下也有上万的兵马,尤其讨厌京中这些文官。他怕叶椋羽,是因为他是叶玲珑的哥哥。
人家要见他,多半也跟叶玲珑有关,他来了句“小爷”,就算叶椋羽不计较,传到叶玲珑那,可没他的好果子吃,怪不得他现在整个人都蔫了。
贺绮罗这人向来爱传这些笑话,把昨日夜宴上满朝文武全编排了个遍,一会说“张文宣怎么这么老呀,我阿娘还说他年轻时险些当了探花郎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会说“都说圣上要让小叶相做左相,右相在张文宣和黄信里挑呢,什么江南派秦晋派,把我头都绕晕了……”
卫孺被她把最大的把柄说出来了,也不发呆了,还笑她:“我看你在挑女婿吧,你不是说你昨晚上回家被你娘说了一顿吗?”
“别提了,我哥倒是挺好的,他收到我家书,知道我没事。我娘可气坏了,我昨晚又喝了酒回去的,说我没点女孩子样子,而且自己跑出去玩了一年多不回来……对了,我打仗的事还瞒着我娘呢。”
她的事也是一团乱麻,三人各有各的心事,趴在桌上唉声叹气,卫孺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边疆啊?”
“庆功也得个把月吧,到时候看圣上分派吧,你没看羽燕然从燕北被弄到我们靖北去了。”贺绮罗没点好气。
“怎么分派我们三个都得在一块呀……”卫孺反驳道。
“我可能不会回去靖北了。”
言君玉这一句把另外两个人都吓到了,卫孺睁着眼睛看着他,贺绮罗更是生气:“你不回靖北去哪啊,幽州?我就知道你想给敖将军当徒弟……”
“不是幽州,也不是燕北,我得留在京城。”言君玉不紧不慢地道。
“你留在京城干什么呀,这里也没有仗打啊。”卫孺十分不解。
“还用问!”贺绮罗生气得很,但到底不敢说出名字来,只道:“我就知道,你被人一哄就丢了魂了……”
言君玉也不生气,还认真跟她解释:“不是被人哄的,我去边疆的时候就是想好要回来的,现在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
卫孺是记得的,当初凌烟阁上,他给言家祖先留下了宸明书,却把自己的玉留给了萧景衍,如今仗打完了,是时候完璧归赵了。他从来是言君玉的小跟班,现在虽然当了将军,也改不掉这习惯,虽然不开心,也不多说,贺绮罗却气得不行,嚷道:“你以为京中什么好玩呢,我告诉你,待一会就腻了,在边疆呆惯了,回来比坐牢还难受,连块能跑马的地都没有……”
“京城外的猎场虽然小,跑马还是跑得开的。”萧景衍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从她身后传来。
卫孺还好,贺绮罗是真被吓到了,两人都连忙下跪行礼,免了礼还是目不斜视,低着头,像被抓了个正着。皇帝一见也笑了:“都坐下吧,别太拘束,宫中规矩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大,平时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话虽如此,他们却是不太敢的,贺绮罗尤其吓得可怜,在桌子边边上坐了,束手束脚,也不敢说话了。萧景衍问一句她答一句,好在云岚很快进来道:“陛下今天在哪一处用膳?”
“沉香亭风凉,就在那吧。”萧景衍笑着看言君玉,对云岚道:“把你年前浸的梅子酒拿来,别藏着了。”
云岚虽然是近臣,但平时也少这样戏谑,一是他今日心情好,二是要显示就算是天子,也是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说笑的,可惜贺绮罗这家伙实在不争气,听了说笑,一点没放松,还在那抖。
好在御膳还是好吃的。
都是言君玉爱吃的菜,也有新鲜菜色,像是贺绮罗和卫孺的口味,想必是昨日宴席上他们喜欢,被宫女內侍看在了眼里。云岚在这种细微处的心思向来是无人可比,见贺绮罗拘谨,还特意劝酒,梅子酒酿得极好,用冰镇过,又凉又甜,带着点清新酸味,香气扑鼻,三杯下去,席上气氛总算活络一点。可惜席上除了萧景衍,三个人的诗词加起来都凑不齐半本唐诗,不然可以跟当初东宫饮宴一样行酒令,多好玩。
“你怎么想到封安南的?”言君玉不喝酒胆也大,都是直接问的,还找他麻烦:“我就知道你在偷偷盯着我呢。”
“陛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云岚给他斟酒:“虽然军机十万火急,但以后千万别这样冒险了,把我们都吓坏了,现在还瞒着言太夫人呢。”
萧景衍只是笑,言君玉其实也知道那次自己太行险了,却听见他道:“如果枢密院能跟上的话,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言君玉悄悄伸出手来,在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
这是小言独特的道歉方式,还带着点安慰的意思。他知道黑沙漠那一场九死一生多吓人,真不知道萧景衍怎么熬过来的,而且竟然忍得住,在那之后都没有召回自己。
他总是能忍,总是能等。当初在思鸿堂讲到梅花的故事,自己还暗自发誓不要做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但是当时十万火急,就什么都忘了。
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这样好哄,只要自己悄悄牵住他的手,他嘴角就露出笑容来。这样心照不宣,有种秘密的感觉,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觉得一切都闪着光。
其实是因为言君玉喝了酒,不然一定能听得懂,萧景衍那句话责怪的不是枢密院,而是叶椋羽。小叶相军事是弱项,反应不够,所以后来才让容衡独揽军事,还送去边疆,是逼着他快点成长。容皓老说容家人尴尬,也确实是惨,一个两个的运气都像容凌,天天被赶鸭子上架,他是准备治学的,却要当谋主。等到兄长容衡堪堪充当谋主了,皇帝要的又是能执掌枢密院的人了。辛苦就算了,关键是心中挫败,怎么做都是第二名,一样天之骄子,心性却被这样磋磨。容家这世袭罔替的王位,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云岚听了这话,便不言语,如果一定要说眼前的帝王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有时候逼得太狠了,像之前教她仁慈,现在对叶椋羽的要求,都是一样。因材施教,非要把他们潜力逼到十成十,因为知道他们撑得住。像对羽燕然就不会这样教,而是敲打敲打就扔去边疆了,让他自己慢慢悟。
“云岚也坐下喝一杯吧。”萧景衍如何看不出她眼中神色,淡淡道:“没有外人,就别称奴婢了。”
“我只能喝两杯,还有事要做。”
小言喝多了,听不出她是在说,圣上用一上午清了所有的事来陪他。
渐渐气氛就活络了起来了,也是梅子酒的功劳,贺绮罗也敢大声说话了,讲言君玉的笑话,说他在边疆跟人喝酒,一杯就倒,连火字营那些愣头愣脑的新兵都嫌弃他。又学卫孺昨晚在宴席上被小叶相吓到的模样,学他支支吾吾道:“没,没,不是小爷……”
卫孺还争辩:“那是因为我看演义最喜欢叶慎,所以才尊敬他的。”
“我就不觉得叶家好,小叶相嘛倒是挺好看的,但我看演义就不喜欢叶家,总感觉差了点什么,还是罗慎思好,做什么都做到底。”
“凌烟阁十八将有个凌烟谱,据说是玄镜先生的后人评的,多半是凑数,有两个点评还是值得一看的,说罗慎思是骁,叶慎是怯。合起来是不知进退。”
“我知道,还有容凌和陈三金是对照,是时势造英雄。”言君玉话本可没少看。
容凌身份总是尴尬,无论是罗慎思为谋主,还是叶慎定大局时,他都是第二位,正如容家在朝局中的命运,总是差一点时机,阴差阳错,所以容家是不知时,只懂势,顺势而为,反而是大幸,最终结局总归是好的,只是总有点美中不足。陈三金却是天命所归,总是遇到关键时刻,充当扭转历史的那个人,一辈子轰轰烈烈,但太傻了,不明白大势,所以惨烈收场。
“为什么他们是不知进退呢?”贺绮罗忍不住问。
“罗慎思不知退,所以走到山穷水尽,才隐去山林,连带家族一起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叶慎是不知道进……”云岚难得教人,见他们说起来了,也评论了两句,只是没有往下说。
罗慎思的骁,其实是隐晦了,说的是嚣,云岚在凌烟阁里最喜欢就是他,贾诩再世,萧何重生,做什么都做到极致,最后输也输得狠,罗家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子孙后代都沦为江湖草莽。
“据说太/祖当年在淮南为浪荡子,聚集在一个破庙里,里面刚好只剩十八天将,凌烟阁十八将因此得名。十八将对应人世罪孽,是世人心障,罗慎思输在一个贪字,叶慎输在一个怯字。当年君臣离心,叶慎三召三不归,这样就可以当作他是因为不归才获罪。”萧景衍淡淡道:“叶家人最后关头这一怯,所以才有始无终。”
都说叶椋羽最懂人心,其实这一位也不遑多让,所谓怯,是怯在当时漫天传言,说太/祖召叶慎回京是问罪,是要杀功臣,兔死狗烹。其实倒也未必,但叶慎不回,就是坐实了。
叶慎没有勇气去面对最后的真相了。就像叶椋羽一样,叶璇玑虽然计谋欺天,人性上总是欠缺一点,她以为叶椋羽是不想和她争,太难看。其实老叶相的徒弟,怕什么难看呢?
他最后那一怯,是因为没有信心了,不觉得自己抵得过整片江山,索性不去面对,当做是自己的错。但不能算是坏事,叶慎一怯,保留了君臣之间最后的情意,留了许多传奇给后人扼腕叹息。叶椋羽这一怯,也盘活了局面,叶家和东宫都得以保全,才有了今日水榭中,萧景衍和他身边的小言。
于是终于也可以当成一段往事来说,像评论他人故事。当初言君玉苦等他却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不过云淡风轻,用来教年轻人。
可惜他们都不懂权谋,小言又醉了,不醉的话应该听得懂,年轻的帝王说的不是往事,而是叶椋羽没能在这场大战中封王的原因。甚至可能安南那步叶椋羽也是看见的,但最终是怯了一步,就是这一丝怯意,是叶家人致命的缺陷。当初敖霁如果不是云岚先送去边疆的话,叶椋羽也未必会用。世人都说小叶相直追叶慎,连叶慎的缺点也追来了。萧景衍如此懂他,君臣相得不过如此。
言君玉讲的故事他们都觉得精彩,何况天子亲自讲人物。
都是聪明人,都若有所思,连贺绮罗也听住了。云岚虽然是天子近臣,也鲜少听见他这样论英雄,一句点拨都弥足珍贵,当然最赚的还是言君玉,学了个盆满钵满,连喝醉了午睡都是靠在天子身上的,难免想起客星冲犯帝座的笑话。
午后阳光热烈,琉璃窗外石榴树叶子墨绿,文华堂供着冰,凉丝丝的,言君玉躺在睡榻上,头枕着萧景衍的腿,懒洋洋地玩着他的手,萧景衍替他打着扇子。谁用扇子的时候也没有他那样好看,午膳最后言君玉醉了,没听进去什么,只是盯着他的手看,漫不经心,优雅慵懒,每个动作都吸引人眼睛。皇家子弟多讲究风度,漂亮都在这种细节里。
“他们要回边疆了。”言君玉忽然道。
他含着醒酒石,说话也有点含糊,但皇帝陛下不仅听懂了,连弦外之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言是为我留下来的吗?”他笑着问。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哪怕仰着头看,也只觉得他目光这样温柔,还带着笑意。
但言将军可是很有出息的。
“不是,我是为我自己留下来的。”
这话说出来贺绮罗和卫孺一定不信,但那两个傻子,一个悄悄喜欢着叶玲珑,一个连什么是情都没弄明白呢,只知道边疆开阔,信马由缰最快活,不知道其实京都春暖花开,陪在家人和喜欢的人身边也是极好的事。
就像容皓,他一定也不是为了赫连才去西戎的,他去西戎,是因为自己想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人都感慨说可惜,言君玉却认定容皓是会顺从自己心意的人。他虽然不像洛衡说的火焰,但也是追逐着自己心中光芒的人。他要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他。
“我有点想容皓。”言君玉忍不住轻声道。
文华堂是天子平常坐卧起居的地方,自然比昔日的思鸿堂更来得气派,但什么也比不上思鸿堂当初的热闹了,言君玉总记得当初大家都在的时候,那样热闹有趣。敖霁,容皓,羽燕然,后来的洛衡郦道永,甚至叶璇玑,还有老是笑他的郦玉……
转眼间风流云散,怪不得叶璇玑当初在上林苑说太/祖如龙困浅滩。凌烟阁上十八将各奔前程时,这座皇宫一定比现在还来得寂寥。
也只有他了,能让世人眼中不敢仰望的天珩帝都垂下眼睛来,声音里甚至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他们都走了。”
“我知道。”
言君玉点着头,欠身起来,抱住了萧景衍的脖颈,像是在安慰他一般。就算是天子常服,也仍然是缂丝五爪金龙,仍然是记忆中的身量,宽肩窄腰,这样温和,有种拥抱一条龙的感觉,言君玉向来无法无天,还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萧景衍被他逗笑了,阳光照在言君玉侧脸上,认真安慰他的言将军实在可爱,让人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要是沐凤驹在这一定很惊讶,走了那么多人,甚至连幽禁羽燕然时,帝王也不曾露出一丝情绪。
是因为他的小言回来了,所以萧橒也回来了。
好在还有言君玉,虽然比不上天子心术,总归是一片丹心,他甚至猜出了羽燕然那件事的全貌,躺在萧景衍怀里,认真告诉他:“羽燕然虽然笨,迟早也会明白的。”
都说他是忌惮王侯坐大,都说他是怕功高震主,或是要拆散当日东宫伴读敖叶容羽四人的联盟,但言君玉一眼就看出他为什么敲打羽燕然。
他要羽燕然当第二个敖仲。
最坚韧的心性,必须要经过锤炼才能出来,羽燕然人生二十来年从来未受过大挫折,燕北那一场追击,间接害死了匡天瑞,原本该让他醒悟的,谁知道有了封狼居胥的名声后,他又故态复萌了。
甚至这件结交外臣的事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一石二鸟,夺了玄同甫的权,还顺带着教训了羽燕然,像是云岚的手笔。不是不生气的,匡天瑞一条命都没让他醒悟,之前羽燕然卸甲待罪的那段日子,天子是起了狠狠教训一番的打算的,不知道谁劝开的,收了一点手,最后送去靖北,让羽燕然自己领悟。
世人不知,只当他是帝王心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也会被人误解。
天下人都有委屈,都翘首仰望,等他来给一个公平,唯有他不能。如天之高,他已经是最高,没有人再来释怀他的委屈了,只有自己,这样拥抱着他,亲吻他,叫他萧橒,希望能抚平一点他的心。
他多骄傲,甚至不屑于用庆德帝让臣子相斗那一套,他的手段足够将一切调停得那样恰到好处,而不用动用到人性的幽暗面。皎皎如月的东宫,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垂着眼睛的神色多好看,简直让人的心都软下来。也许是醉意上涌,言君玉只觉得一切都带着温柔的光,看着他的眼睛,像告诉一个秘密一样,告诉他:“我知道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萧景衍的眼睛有瞬间的震动,像叹息般笑着道:“是吗?”
言君玉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萧景衍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把脸靠在了他手里。他像是某种属于神话中的温柔而强大的生物,这样全心的信赖他,一如当年。
握过枪上过战场的手,已经有了薄茧,言君玉用指尖一点点描绘他漂亮的眉骨,高而直的鼻梁,眼睫低垂的眼窝,和带着温柔笑意的唇锋。
这是属于他的萧景衍,走完了千里万里,终于有这样的一个下午,可以安静地躺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漫无目的地说一些早已知道的话。
“你在跟枢密院给我封王,对吗?”言君玉轻声告诉他。
聪明的小言,成熟的小言。早已不是当初在思鸿堂偷听权谋的少年,他对权谋的认识早已不输当初思鸿堂的任何一人,甚至有种集大成的透彻,只是选择了藏而不用而已,这皇宫里聪明人太多了,反而是这份藏而不用才最难得。
何况他这样明白萧景衍,明白且信任,洛衡的预言那样准,他经过了风雨,见过了天地广阔,从此不再有那些不确定的怀疑、患得患失的疑惑。他清楚地知道他是言君玉,独一无二的言将军,就算有些关于醋价的质疑,也不过是玩笑而已,动摇不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清楚地知道萧景衍有多想见到他,午膳也要摆到武英殿附近,所以那下午的空白无从解释,等到第二天封王旨意一到,他就补全了全部的经过。
在太和殿的沉默,那一整个下午的空白,都有了解释。萧景衍是降服了枢密院,拿到王位,才敢来见他的。
他甚至隐约猜到了萧景衍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给他王位。
与他不同,这位世上最好的棋手,骨子里甚至是带着悲观的,他亲眼见证自己英明睿智的父亲如何被至高无上的权力腐蚀,也见识了帝后的悲剧。所以他给他的小言极高的权力,如同庆德帝在心性还宽广时给予庆亲王的王位,虽然王也是臣子,但最终是拥有一点与皇权对抗的筹码的。
尽管在太和殿时他的目光几乎把小言脊背都盯穿,但他早已习惯等待,他要克制自己的权力,给他逃离的能力。才敢与他的小言相见。
而这些,他的小言都明白。
不然他不会在午后的阳光中,这样温柔地亲吻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言将军现在还有什么没学会的话,那就是关于接吻的技巧了,梅子酒的醉意涌上来,言君玉被萧景衍亲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给过小言两次机会的。”
第一次,在庆德帝驾崩那晚,他在永和殿,虽然知晓了结局,仍然放了小言走了。
第二次是在边疆,当言君玉从黑沙漠九死一生回来时,他没有直接召回他的小言,而是让他继续在战场厮杀,直到生死关头走过几轮,脸上都留下伤痕。
没有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我不会再给小言机会了。”
这不是他的决定,这只是陈述事实。
那熊熊燃烧的爱意,已经烧断了他的自制力,再也无法接受他的小言遇到生命危险。日日夜夜的等待、不确定,明政殿那样万念俱灰的一刻,不要再有了。他要他的小言在他身边,黄金羽翼下,最高的权力,最奢侈的盛宠,时时刻刻,经不起一丝意外。
是该害怕的,但言君玉反而笑了起来。
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尽管带着三分醉意,漂亮眼睛里的神色仍然让人心惊,他伸手摸着萧景衍的脸,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而是当初在御书房初见时有着山岚般眼睛的青年。
他说:“我不是为萧橒回来的。”
“我是为萧景衍回来的。”
自己爱他的光,也爱他的暗,爱他对天下的仁慈,也爱他熊熊燃烧的野心,爱他温柔笑容,也爱他的占有欲,爱他在钟楼上把天下人当成子民的悲悯,也爱他的翻云覆雨手……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萧景衍。
云岚是他的剑,敖霁是他的盾,朱雀的残忍是他,容皓的仁慈也是他,洛衡的怜悯也是他,最艰难时仍然放过秦地百姓的是他,毫不犹豫送掉五万新兵的铁腕决断也是他……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萧景衍。而言君玉全部都接受。
那些权术,那些沉重黑暗的东西,那些不得不背负的关于天下的责任,传承了百年的锁链,这金色的牢笼,自己都陪他一起承担。
边疆血肉战场都淌过的言将军,怕什么京都权术险恶呢。总归是一片丹心,总归是一往无前。
当初因为庆德帝和明懿皇后的悲剧而那样感伤,但换成自己和他之后,忽然就不害怕了。史书如何写,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牵着他的手,看着他山岚般眼睛,就相信没有自己和他到不了的地方。
都说世上最尊贵莫过于天子,那么天子愿意用一生来求一件事,怎么都能求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