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者

监视者

“你还真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哈兰将莫菲带回的纸条放在桌上,脸上写满了怀念。

“这么说你认得这行字?”

“不认得,但它让我想起自己学习读写时那段痛苦的日子。”

莫菲撇了撇嘴,她一直无法理解撒马尔罕人的这种怪异幽默感。

“据我看来这是一种古语,诚然它的书写方式与我们的文字有许多相似之处——这里或许是你的笔误,漏掉了一个点——但其行文方式不同。啊......等等!”

他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般指着信笺上的一个词叫道。

“这个词的拼法与撒马尔罕的语言相同,想必意思也一样。‘信仰’,它的意思是信仰。”

“你的意思是像日语里的汉字那样,一种语言里借用了另一种文字。”

“日语?你是说倭......”哈兰忽然住了嘴,他误解了莫菲的意思以为她讳提倭国,但解得歪打正着,“我险些忘了这个字不能提,那便如你所说,‘日语’。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此书中所用的文字更加地......”

他试图表达某种语法上的差异,但身为一个西域人他所学会的汉语显然不足以准确描述这个现象。

莫菲猜测信上的古语借鉴了撒马尔罕文字里的字母来拼写,这种想法已很接近事实,只是借鉴的方向猜反了。

“换言之我若将全文带给你,你能从那些认得的词里读出信笺的大意吧?如果通过这些词推出整句话的意思,就能解读那些陌生词汇,一点点还原那种语言了。”

“请勿太高估我,要解读古语得花上大量的时间,可你也知道我是个忙人。”

他拍了拍书桌上那一叠支出账目,示意自己的日子过得并不清闲。火者是整个使团的核心,但他不会过问金钱方面的俗务,账务记录都由哈兰负责。他们在南京每多留一天,百人团都要支出一笔不小的金钱。

莫菲点点头,她清楚在这种时候不该拿无聊的琐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赛义德阁下的身体如何了?自从我们进驻四夷馆后我就没见他再露面过。”

“他会挺过来的。”哈兰带着虚弱的笑容答道,“我们的祈祷见效了,赛义德阁下中午恢复了一些意识,四肢也不像先前那样无力。”

“那还有另外两个病人,他们也能好转么?”

哈兰没吭声,他从自己那摞账簿底下抽出两张纸,铺在桌上好让莫菲看见上面的内容。这两份稿纸和之前他为米凯尔起草遗嘱时用的纸质地相同,书吏悲哀地注视着空白的纸,莫菲明白了。

“至少现在他们还活着,但愿能有一线转机。”

哈兰将空稿纸摆回原处,他正欲提笔记录今天的开支时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这个问题问得莫菲云里雾里,她一时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哈兰看她还没搞清状况,遂起身离座,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

两人近距离地对视时,莫菲察觉到书吏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或许是火者的骤然病倒让所有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肩上,哈兰既要维持使团的秩序又得代表撒马尔罕人出面和明朝官服沟通。他在努力尽自己的责任,但同伴们接二连三地病逝无疑给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我打算回屋休息,你看起来这两天都没好好睡觉,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下。

莫菲后退了一步,哈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重新回到书桌旁。

“我并不是在问你今天想去哪里。”他斟酌着词句,“而是想知道你今后的打算。我听说你欲到京城找某个人,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已经遇到他了。”

他一句话猛然击中了莫菲心中隐藏的秘密。她大受震动,完全不知道对方如何能掌握这些情报。

“我没猜错罢?如此也好——你帮了我们许多忙,我们也不可以怨报德再强求你与我们同行。如今使团正饱受疾病之苦,再和我们呆在一起并不明智。我会赠你一笔盘缠以践行,但这还无以表达我们的谢意。今后你若遇到困难尽可来找我们,撒马尔罕人从不背弃自己的朋友。”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莫菲怔怔地看着书吏——若用怕她传染风疾来解释其行为似嫌牵强,因为他俩都曾和病人近距离接触,若有感染危险则想补救已嫌太迟;现在病人都被隔离,更无传染之虞。书吏的眼神闪烁,没有回应她的疑问,甚至不再与她视线相交。那样子甚至称得上有些心虚。

一个念头瞬间在她心中闪过。

他们在监视我。

她克制住了追问他的冲动,只是装作不知情地笑称自己还不急着走。

哈兰对她的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叮嘱她尽量留在房间里不要外出,更别和使团的人轻易接触。他借着疾病的理由在隐晦地告诫她:勿再随意和人打交道。

“这种事我自然心里有数,你也一样,别太勉强自己了。”

莫菲留下一句关心的话后便转身离去。

房门砰地关上,哈兰也随之颓然地瘫坐回椅子上。

他觉得自己有点口干舌燥,心脏也在急剧跳动。

他刚刚又做了一件违背自己原则的事情:欺骗他视作朋友的人。

面前两份空白的遗嘱稿纸摆在桌上,显得极为扎眼。除了那两个几乎已被宣判了结局的人外,又有一人出现了发热与咳嗽的症状。哈兰觉得自己这一趟只是将同胞从故乡带到了未知的国度,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他和赛义德给同胞们送来了死亡。

愿主垂怜......

他垂下头在心中反复祈祷着,乞求火者能及时康复并重掌结局。

他觉得自己的信仰与精神正在不断动摇,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这份重担给压垮。

......

哈兰意外地暴露了自己矛盾而脆弱的一面,他,否则也不会为了监视她而感到内疚。

“阿纳托利,阿纳托利!”

莫菲大步穿过回廊,在驻所里寻找哥萨克少年的身影。他们在外采购一阵后结伴而回,晚饭后她就没再看见他了。

三个哥萨克人直直地瞪着她,他们听不到她的话,但少年的名字已足以表达莫菲的意思。其中一人指着屋子后面的空地嘟囔了几句,莫菲连忙向他道谢,随后飞奔而出。

她果然在屋子后面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那少年。阿纳托利正蹲在地上,手里握着块羊拐骨掷着玩游戏。

“阿纳托利,你姐姐呢?”

她发现自从进城后自己就再没见过安妮了。这对异姓姐弟的感情很好,之前看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却不知为何她没有跟弟弟一同进城。

“安妮她还在城外呢,使团留了些人看管那三头象,她也留在那群人里。”

少年说着将一块羊拐抛上半空,随后手法利索地去抓摆在地上的骨头。

他回答得十分自然,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越是如此,越证实了莫菲的猜测。

她走到阿纳托利身边看着他玩了一会,便提起裙脚小心地蹲在他身边,用远处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这游戏是怎么玩的?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玩法,你来教教我,我也想试一把。”

“这得身手敏捷的人才能玩,你想试试?”

阿纳托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用同样响亮的声音答道。

时至傍晚,周围活动的人明显减少了,他们这样的说话声能传得很远。

他撒了四块骨头在地上,自己又抓起一块,转过头对莫菲说句“看好了”。随后将骨头往上空一抛,空出来的右手飞快地去捡地上的骨块,将其中一块翻了个个儿,又伸手接住了下落的羊骨。

“像这样,在骨头落下前把其中一块翻过来。”

“平时你随使团到大城市时,你姐姐会跟着来吗?”

莫菲不动声色地从唇角挤出一句话来,她伸手去抓地上的羊拐。

“不,不是这样。”

少年回答道,他向莫菲展示了羊骨的摆法,原来不同的面朝上意味着不同的得分。

莫菲点点头,她拈起小羊骨,高高地抛向天空,趁机去抓地上的骨头。可她的动作很不熟练,刚来得及把羊拐翻过来,另一块骨头早落了地。

“哈哈哈,一看你就不会玩。”

阿纳托利嘲笑了一句,炫耀地向她展示自己一手同时翻两块羊骨的利落手法。

“白天我们在城里买东西时总有人跟在后面盯我们的梢,你知道这是何故么?”

“不清楚。”阿纳托利开始双手轮着抛接四块羊骨,玩起了马戏团小丑般的杂耍游戏,“使团的官员不得轻易与当地人接触,但没人会费心盯着我们这些杂役。”

莫菲亦有同感,按理说自己和阿纳托利都没有被专门盯梢的价值。

除非——

她看着少年玩杂耍的背影,他开始尝试同时抛接五块骨头。

除非撒马尔罕人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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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推理要在晚餐后”环节,这次的线索正和羊有关,并在前文有所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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