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寨

第二章 归寨

二、归寨

二爷此人,应当算是个人间异数。

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人们这样称呼称他,是因为他在鸿鹄排行第二,九年前他初到鸿鹄,便对曾经占山为王的万八千许诺过,他说生不逢时,遭了险道,来这里借住几日,到了时机便走。

九年前的万大寨主何等威风,在北方独来独往,天地任他驰骋,好事坏事做尽,善人恶人随便谁说。

可自从二爷入主鸿鹄,仿佛人心都变了,跟着万大寨主的那些小匪子纷纷倒戈,投到了二爷的门下,他的兵、他的将、他的武器和存粮每天都在缩减,二爷还给鸿鹄制定了寨规,在万八千看来,那份缩手缩脚的样子全然失却了当贼匪的快意。

万八千一怒之下,在攻打北鹘流兵的时候故意杀了五个挡路的无辜百姓跟二爷叫板,结果二爷只是冲他笑了笑,隔日便将他吊在寨子门口,示众三日。

人哪里还没个走背运的时候,可二爷这人走背运的时候,却比那如日中天之人还要心狠手辣。

万八千更是没想到,这个当时说“借住几日”的人,在鸿鹄,一住便是九年。

他排行第二,不高不低,不出风头,不露锋芒,躲在万八千的身后,叫别人挡在前面做那人神共愤的“恶鬼”。

三峰十二寨的姑娘家说起二爷都要红了脸。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就是个文质彬彬的俊俏书生,腿脚不好,成日坐着轮车,天气暖一点才能见他被人推着,在走马坡上溜溜弯。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杀起人来却是眼都不眨,万八千怕他怕进了骨子里,这几年他曾亲眼见着二爷怎么惩治寨中通敌卖国的叛徒。

二爷不太通晓音律,也不太舞文弄墨,平日里坐在寨子门口,迎着斜阳落日,总是让小敏吹上几声岭南的小调,小敏那笛声吹得还算动听,若是不去理会挂在寨门头滴着血的头颅的话,大概还以为二爷在听哪家琴楼舞阁中奏响的阳春白雪。

而薛敬,是九年前的一个夜晚,被二爷背去鸿鹄的。

那日是除夕,天空下着鹅毛大雪,九龙道上的血战刚去不到一个月,三峰十二寨就多了个敲门拜山的人。

薛敬永远都记得那晚屋外廊下的竹灯笼,闪着微弱的光。

这极北的地方,哪里来的青色的竹子?恍恍惚惚间,他听见有把温润低稳的好嗓子冲着身边的人说——“灯灭人亡,可把这烛火点旺些。”

然后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坐在窗边,看天外星野,彻夜不眠。

初到鸿鹄时,薛敬刚刚十岁。据旁人说他曾经被北鹘的军队吊在云州的城门上,被二爷救下来的时候,两条胳膊从肩胛骨往下全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像随时可以飘起来的布带。

那一战中,二爷受了重伤,伤到了双腿。至于二爷的腿是怎么坏的,薛敬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苏醒的时候,这人就已经无法站立行走了,那人说,或许往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是他说得太过风轻云淡,让听着的人无端多生出不少愁绪来。

那往后的无数个夜晚,少年时的薛敬曾趴在窗口,偷偷看见二爷嘴里塞紧一块棉布,扶着墙试图站起来,却复又失力地摔在地上,他看见对方的背脊在发抖,指尖抠进墙缝里,渗着鲜红的血,但也就是那么一会儿,二爷只是无奈地笑一笑,粗喘着艰难地爬起来再试。

少年人懵懂无知,还不懂什么叫作心疼,即便他曾经被吊在城门上,被羞辱、被殴打、弄得遍体鳞伤……他也没为此掉过一滴眼泪。可是那些趴窗偷看的夜晚,他过早地发现,原来难过,是会心疼的。

九则峰高耸入云,雪山迎着夕阳,浅绛着天光,在深浅不一的天地间浸润着氤氲的暖色。

薛敬快马加鞭,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九则峰下。

三年后,他再次回到这里,一草一木似乎都未曾有变。

山脚下是三峰十二寨中的石头堡寨,薛敬打马进寨,掏出拜山令,迎面丢给了正在守门的乔刚。

乔刚眼睛发直,认了他半天,还没认出来。

“才几天没见,不认识我了?”薛敬爽朗一笑,“愣着?还不来牵马!”

乔刚将令牌前后翻看,终于在确定了来人时,嘴巴倏地张开了,不可思议地怪叫,“六……六六六寨主?!

乔刚本来说话就不太利索,这回更是前言不搭后语了,“我我我……五……”

薛敬翻身下马,将马绳丢给乔刚,“什么我我我的,舌头摆好了说。”

乔刚哪还有心思管马,转头撒丫子就跑。

薛敬摇摇头,这小子长高了不少,可说话不利落这个毛病是一点没变。他回头看了看寨门头上红帐,被风吹起的红绸,将这黄昏映衬得格外惹眼,每次寨子里得了新镖,红绸就会挂上门头,博个“鸿运当头”的吉兆。

三年前,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鸿鹄的拜山令,他随身带了三年,三峰十二寨离幽州不远,快马疾驰也只需一日一夜,但却要翻过一座千丈崖,淌过一条分水岭。

咫尺天涯,翻山涉水。

再行走时,总觉得这条从幽州来往九则峰的路,无比漫长。

正当薛敬对着残阳回忆过往,走马坡上的两匹快马,一黑一白,从夕阳渐远处疾驰而下,转眼间便抵达薛敬身旁。

两匹快马上杆子地“认亲”,围着薛敬呼气打转。

“娘的,乔刚这小子坑坑巴巴地吼的什么玩意,说是老六回来了!我还说他做梦,结果一看,当真是老六!”

葛笑翻身下马,忽来一招旋风腿,薛敬抬手隔挡,稳稳避开,忽见薛敬闪身后退半步,转身一招风里藏刀,直击葛笑喉头,葛笑不以为然刚要挡,却见对方离颈间一寸处突然转掌向下,当胸一震。

葛笑傻眼,未料后退三步才刹住,“好俊的功夫!几年不见,老六你行啊,五哥我都不是你对手了。”

薛敬笑了笑,“是五哥让着我。”

蓝舟却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盯着薛敬发笑,那人玄衣束发,俊逸出尘。

“不是东西,见面就开打,”蓝舟走上前,“老六,想不想四哥?”

薛敬转而去轻抚蓝舟的后背,“哥,我最想的就是你。”

“假话,”蓝舟眯起桃花眼,朗声一笑,“不过四哥喜欢听。”

葛笑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分开薛敬勾在蓝舟腰间的手,放在手心里摸了又摸,“咝……让五哥瞧瞧,嘿!老四,你别说,他这几年吃了什么玩意,长这么高!”

薛敬敏锐地注意着葛笑对付自己的一举一动,心照不宣地冲着蓝舟笑了笑,“哥,老五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打他。”

“嘿!”葛笑虚虚地踹了薛敬一脚,“找事儿是吧!谁借你的胆子。”

“我啊,”蓝舟推了一把葛笑,将他推后了几步,“老六,走吧,生杀帐里,哥几个都在呢!”

折身生杀帐,俯首敬鬼神。

生杀帐中十九柱高香,十八柱敬的是天宫十八罗汉,当中的一柱敬的是关圣帝君神位。

十年前七人就是在这生杀帐中结义,誓曰:同生共死,祸福与共。外人乱我鸿鹄者,必杀之;兄弟祸我兄弟者,必除之;蛮虏辱我族人者,必戮之。若违此誓,千刀万剐。苍天为证,与山共休。

薛敬手持三柱香,生杀大帐再次进香。三跪三叩首,俯仰于天地间。

上一次进香,二爷端了一碗酒,与众人歃血为盟。

今日有四位寨主在侧,却不见二爷的身影。薛敬走上前,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地给关二爷插了三柱高香,转身看着几位兄弟——

三寨主陆荣,天生一副死人脸,精于天格命数,易经八卦,碎个盘子都能算出今天出门能摔几跤。

四寨主蓝舟,阴险狠辣,偏偏生了一张纯真无邪的美人脸,阴人的时候眼角的泪痣都会笑。耍得一手回马枪,是骑猎高手。

五寨主葛笑,名副其实的梁上君子。寨子里最缺钱的那几年,基本都是靠他老人家养活。每天吊儿郎当地提着个酒葫芦躺在走马坡的悬崖上,美名其曰是在看风景,其实,蓝舟出现的地方,总能看见他。

老七是个姑娘,叫梅三雪,都说她是“女中豪杰”。鸿鹄曾经大战北鹘流寇,三战三捷,她一人斩杀敌军三十一人。

这七个人的排位非是按着个人的年岁,而是跪在这生杀帐中进香的先后顺序。

此时生杀帐内,薛敬大眼一扫在座各位你来我往的眼神,心里便大抵有了数。

“怎么就哥几个?”一边说着,薛敬一边歪着头往生杀帐外看了一眼。

“……”

几个人平日里话本就多,嬉笑怒骂惯了的,此刻却沉默下来,必然是有了么什么难言之隐。而能把他们吓成了这样,必然只有一个人。而这几个心眼都长出窍的贼头子,必然是在自己走进这生杀帐之前就想好“赶人”的对策了。

“我要见二爷。”薛敬一撩袍,索性坐在寨主席上。

“六哥,寨子里摆了庆功宴,咱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三雪红唇轻启,搂着薛敬的肩膀,食指轻轻勾了勾薛敬的下巴。

三雪因为拜香醉晚,因此排了最尾,却比薛敬大上半岁,她一直以来,都颇有长姐的风范,薛敬却笑着对上三雪的笑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姐,庆功宴不也得有二爷出面,否则这开局的第一碗酒不见主位,岂不坏了规矩。”

三雪尴尬地笑了笑,将勾着他下巴的手指撤了回来。

“咱这山里头的拜山宴哪能跟人家王爷府的比呀,是不是殿下。”葛笑凑过来嘿嘿笑道,“还别说,我越瞧越觉得老六变俊了,以前就是个毛头小子,刚来鸿鹄的时候,连马都不会骑,抱着马屁股顺着走马坡跑下来,挨了一顿揍,哈哈哈哈哈……”见众人不笑,葛笑忙吸了吸鼻子,干咳了两声,“那个,老生常谈,老生常谈。”

陆荣一向沉默寡言,坐在那,沉默的像个铁榔头。腰间总是挂着柄竹刀,也不怎么磨,刀钝得连青草都砍不断,可那竹柄的短刀像是与他这人浑然一体一样,薛敬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他从腰间摘下过。

“陆三哥,不知今日可否请上一卦。”

陆荣正襟危坐,冲薛敬莞尔一笑,“卦金呢?”

薛敬缓缓冲袖口中夹了张银票出来,拍在桌上,“燕云一带的钱庄随时能兑换现银。”

陆荣风一般地飘过来,抓起银票塞进怀里,“要问什么?”

“就算算,今天哥几个这鞭子挨不挨得了。”

陆荣顿时傻眼,连忙把银票塞还给薛敬,“老六,这钱三哥不赚了,你牵着你的马赶紧走。”

薛敬:“收人卦金还有塞回来的道理?”

陆荣:“老六,鸿鹄的寨规,你知道吧……你走之后,也就是说三年前,二爷又加了一条——往后谁要是放你进山,就要他皮开肉绽。”

薛敬冷笑一声,“这么说,放我进个门,就得见着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言以对。

“好。”薛敬的脸色沉下来,手心憋出了细汗,“好狠啊……”

薛敬一拳砸在桌上,险些震翻了红木做的矮桌,他憋了几年的火终于都燃在二爷定的这条“规矩”里了。

梅三雪上前安慰道,“老六,你别气。”

蓝舟按住薛敬颤抖的肩膀,“老六,你如今是安平王府的靳王殿下,是幽云一带的藩王,是镇北大营中的副都指挥使,平时逢年过节,老皇帝还有封赏,你可得记清楚,你是皇子,你是官,我们是匪。”

——你是官,我们是匪……

这句话仿佛一剂催心的哑药,噎在薛敬的喉咙口,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沉甸甸的,要将他硬生生与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割裂开来,还要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从未属于过这里。

葛笑正色道,“老六,我们比谁都想你回来,这几年大家都不敢提起你,你跟着陈寿平到处打仗,我们就只能私下里探听你的消息,幽州城这么近,我们谁也不敢去看你一眼,我们也没招啊,你知道吗,老万昨晚私跑幽州见你,人还没到吴家寨就被二爷派的人抓回来了,被抽了三十鞭子,现在还在马棚里嚎呢。”

“什么……”薛敬一时间语塞,“大哥怎么样?”

“没事,”陆荣冷静道,“老万皮厚,夜深时,我去看看他,不用担心。”

这一次,薛敬的心算是彻底冷了下来。

一去三年,再重逢时,还是当年那个“无家可归”之人。

薛敬不由地悲从中来,偏偏那仅存的三分理智压抑着他心底冒出来的怒火,火烧到了喉咙里,到了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却还是败给那莫名其妙、席卷而至的贪心了……

他贪念于对方只是嘴硬,心却还是软的;贪念于这三年的离开,远方也会有人偶尔惦念着自己,哪怕只是偶尔而已。然而,贪念总归只是贪念,现实往往让人不由自主地往那残酷的乱世间多退一步。

想到此处,怒火终于从压抑多时的心底冒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再不见我,我拆了这生杀帐!”

蓝舟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手臂。

薛敬狠狠闭了闭眼,握紧的拳头倏地松开,方才被他震翻的茶碗,茶水漫过了桌案,烫到了心里。

“行,我走。”薛敬叹了口气,扫过一眼眼前几人,郁闷道,“不给几位哥哥添麻烦。”

蓝舟微微蹙眉,有些难耐地看了一眼葛笑,葛笑微微点头,往前走了一步,“老六,我答应你,再劝劝二爷。”

“不必。”薛敬摇头苦笑,“毕竟都立了规矩,你们不必为了我,去触霉头。”他转手将三百两银票塞进了陆荣的胸口,“三哥,这钱给你,你省着点花,瞧你那衫子破的,十年前就见你穿的这身。”

言罢,薛敬大踏步地走出了生杀帐,在那翻身上马——

“暂别,哥哥们保重。”

几个人冲出了生杀帐,只听见两声重重的鞭响,就见一匹枣红大马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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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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