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四章 劈棺

第四三四章 劈棺

四三四、劈棺

地陵草胄坑旁的一处耳室内,五座棺椁并排放于正中。

一众金云使环站于侧,谢冲再次询问靳王,“王爷,当真劈棺?”

薛敬并没立刻回答,他将二爷轻轻放在墙边一块干净的石台上,又用披风卷好帮他靠稳,见他血色失尽,暂时散去言语的气力,便在他耳边软声细语地关照了片刻,又取了水喂到他唇边。

徐济荣站在谢冲身侧,斜目不由自主地瞧了总使大人一眼,一众金云使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像同时揉进了沙子,酸涩到泪目。

谢冲静等了一阵后,薛敬才将水壶收起,又极认真地照料了片刻二爷的伤口,这才草草起身,走至谢冲身前,“谢总使,麻烦你回京之后,替我转告太子哥哥——太子殿下监国辛劳,思虑纷复的同时,还要记挂儿时过往,实在令臣弟感怀。臣弟定然牢记太子殿下的教诲,绝不敢忘记嘱托。然而此刻身赴边关,朝中诸事繁杂,都落在了太子一人肩上,可惜做弟弟的一介武夫,不懂帮辅国事,大多时候有心无力。眼下也只有鞠躬尽瘁,尽快问鼎三州,彻底为兄长涤除北境战危。待来年春月,臣弟必会亲临帝京,为太子哥哥备一份他三十四岁的生辰贺礼。”

谢冲抬眸,越过靳王的肩头,不动声色地瞧了二爷一眼,却见那人微微闭目,耳朵却好似根本没关,于是微一点头,抱拳领命,“王爷交代的话,微臣定然一字不落地带给太子。”

“另外……”薛敬将那装风筝线的荷包从袖中取出,递回给谢冲,“再麻烦谢总使将此物带回。有朝一日亲临靖天,怀沙洲歇月亭,希望皇兄赏光,能与臣弟把酒言欢,届时,再恳请太子哥哥亲自将此物交到臣弟手中。”

谢冲微一怔,试探道,“王爷,您此意是——”

“字面意思。”薛敬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打断他,“这小玩意让本王心绪激荡,看一眼就忆起往昔。哎,霎时好比风沙迷眼,实在触景伤怀。然而眼下战局复杂,绝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专心’最重要。这也是太子殿下此番遣尔等相助本王的原意,不是吗?”

谢冲微张了嘴,哑了半天,才潦草憋出一个“是”字。

徐济荣在一侧问道,“那王爷,这棺椁,劈还是不劈?”

薛敬并没看他,而是朝棺椁走了几步,幽幽道,“金云软剑能敌鬼门铃刀,剑身如蝉翼,灵巧若无骨——然而劈棺,还是换重刃吧。”

言下之意,便是请诸位金云使退出耳室。

“……”徐济荣自从进云州之后,已经被莫名其妙“噎”哑许多次了。

谢冲此刻也进退不利,措辞片刻刚要开口,却被鹿山伸手一拦,硬邦邦道,“谢总使,王爷的意思你听不懂吗?还请你带着手下,马上退出耳室。”

谢冲脸色难看,瞧了一眼五王棺椁,终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领徐济荣等人退了出去。

二爷这才软软地睁开眼,轻笑道,“四两拨千斤呐……没有老老实实站队,却用一骨风筝线实实在在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薛敬走回他身侧,面无表情道,“是二爷教得好。”

李世温这时候才找准机会凑上去,“扑腾”往地上一栽,懊悔道,“将军,若我知道穹顶地陵是这样……这样情况……打死我,也不会放您进来的。”

二爷抬手示意他起身,“原本就是我将你引开,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拦就拦得住我吗?”他问这话的同时,侧目瞧了薛敬一眼,一语双关地说,“这地底下埋藏的恶种,早晚有一天大白于天下,瞒是瞒不住的。”

薛敬心里五味杂陈,知道他话中带话,不是劝慰李世温,而是为告诫自己。于是直言道,“都是我的意思,不怪旁人。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能做到既让你知道真相,又不至于伤害到你。原因方才我告诉过你了,要骂你就骂我。”

李世温哭丧着脸,恨恨道,“不,王爷,您不必为我开脱!世温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穹顶竟然是烈家军的……”

“李世温!”鹿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用力掐了一下。

“无妨。”二爷倒显得比所有人平静,“事实如此,没什么不可言的。穹顶,确实一直都是烈家先遣军的一座衣冠冢。而当年任半山怀抱金箔前来帅府,是为父亲答应他们动土修山。这修山的目的,实则是要修陵。九龙道一战后,他们将明光甲从先遣军将士的身上褪下,并辗转安置于此——一是为封灵镇墓,二是为泄愤复仇。”

“封灵镇墓……泄愤复仇……”鹿山咬紧牙关,愤懑压抑的喘息还是抑制不住从齿间泄出,“五王余孽,凭什么对烈家积累这么大的仇怨,还非要人以身首异处、骨胄分离为代价!他们这些亡臣,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薛敬眼波一凛,阴寒道,“我猜是有人曾撒下弥天大谎,为防机关败露,是以画地为牢,用封灵屠骨的方式,将所有曾经接近过真相的人全部戮杀了——而烈家军,则是他们必须涤除的第一关。”

二爷心思幽微,他朝薛敬看了一眼,见他眼中隐隐尽是怒火,始终紧绷的神思毫无放松迹象,便有些忧心。

他思虑片刻,忽然对始终跪在地上发木的李世温说,“对了,世温,你和孟春兄算是认识了?”

李世温“啊”了一声,慌忙间有些不知所措,“对……我和鹿兄进城的这一路已经认识了!过十八毒胄的时候,他为我挡毒,还救了我一命!啊是了……鹿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还不舒服?”

二爷忙关切道,“孟春兄受伤了?怎么见面的时候不说,还冒冒失失地,偏要去撞金云使那根食古不化的‘肉钉’。”

鹿山当即一哑,未料他话音怎么就忽然转到了自己身上。便只能闷声呛道,“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你那肚子上的伤没见好多少,如今心口又破了……你又不是神仙,还能有九条命不成?!”

“孟春兄说的是。”二爷悉心认错的同时,顺便慢悠悠地解释,“只不过方才骤见亡兄铠甲,一时急火攻心,是以波及伤处。如今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他左右又看了二人一眼,唇角一弯,“倒是孟春兄,与世温萍水相逢,却不顾生死为他挡毒,我才该为他跟你道一声谢。”

“不、不必。”鹿山煞白的脸上瞬间泛红,倒像是被自己硬憋出的愧色。

“世温。”

“在。将军吩咐。”李世温忙低下头,恭敬道。

二爷笑道,“你如今也算是正式挂甲的镇北军人,而我不是什么将军,尤其是在金云使面前,所用称谓一定要谨慎。”

“是……二爷。”

二爷微微抬起眼皮,所料之中一般,故意笑着说,“世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说是一直在找故人,如今可有眉目?”

“那个……”李世温不明所以地怔了一下,下意识道,“并、并无眉目……怕是很难找到了。”

鹿山脸色骤变。

二爷看在眼中,只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对了,我记得孟春兄当年——”

薛敬忙不动声色地按住二爷的手,提醒似的捏了捏。

二爷笑了笑,接着自己的话道,“——当年刚进云州的时候,为寻祝龙,也是全无头绪,还是因为在南角街结识了银三等人,才逐步打听到了穹顶和丑市,继而登上了未央舟。世温,那银三哥在云州一带人脉极广,回头你有机会见了他,何不向他打听打听?”

“真的么!”李世温眼神一亮,毫无戒心地说,“那我可要认识认识这位银三哥!若真能打听我那故的人下落,我定要——”

“李世温。”鹿山冷声打断他,“眼下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李世温微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欠妥,立马闭了嘴。

鹿山双眸黯沉,仿若周身气力都提不起来,他往甬道尽头看了一眼,潦草道,“金云使从来干的尽是扒人门缝的勾当,即便方才被王爷几句话遣散,不小心提防也要坏事,你我还是去门口守着吧。”

一边说着,一边将李世温从地上捞起来,拽着他逃也似的跑了。

薛敬这才松开二爷的手,浑浑噩噩地叹了口气,“你想方设法支走他们,直接吩咐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二爷收尽笑意,反勾住他紧绷到颤抖的手指,一根一根悉心地捋开,“与你方才执意拦我进地陵的想法如出一辙。事到临头别无他法,想尽快转移你的视线,我也有‘走弯路’的时候。再说,你若难过,也只愿在我的面前。若强撑片刻真哭起来,小鹿日后怕是更不听你的了。”

薛敬一反常态,却并没被他故意调侃的话音逗笑。他僵硬的身体犹如冻人的冰砖,毫无生机,一动不动。

二爷倾身,将他揽进怀里,悄声道,“殿下,你比我想象中坚韧得多。”

“是么?”薛敬无意识地说,“可我方才只觉灵魂和身体四分五裂,生怕一个错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才走进火焰胄林的烈衣,孤身踏入血狱,片羽不染涤尘,刺眼到令人窒息,几乎让薛敬生出了这人若再迈出一步,便会被地火吞噬的恐惧。

二爷轻叹一声,心里却重重一沉。

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薛敬自小耳濡目染,虽不说照单全收,却也有模有样地混学得八分。是以即便他十六岁离开鸿鹄,重回幽州封地,他也能凭借那些年来在九则峰上学来的本事,在幽州那个五颜六色的染缸里混得个安遂太平。

他从来担着与年岁不符的从容世故,偶尔又掺着不谙世事的执拗纯粹——而“纯粹”,偏偏是自己早在很多年前,就心甘情愿从骨血中剔掉的东西。

往后,随着薛敬年岁增长,灾难亦如冰雹,一块接着一块、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肩上,于是那份少年人难能可贵的“纯粹”终究要随光阴离散,一去不返。他也终要走上那条由血骨铺就的棘路,奔赴危城,迎送故人。

只是二爷怎么也没想到,长久以来不愿真正“迎风”的雏鹰,却因为自己心头滚出的一团热血,从此心甘情愿御风化龙。

世间风云际会,波谲云诡的天时从不由人择选,但若不愿抟云逆风,便只能随波逐浪。

——而“随波逐浪”的下场,终将山岚远去,石沉大海。

“我知道……”薛敬忽然开口。

“知道什么?”二爷低头问他。

“我知道你方才故意转移话音的原因。”薛敬抬起头,眼波深邃,“你是想给我预留足够的时间,好叫我反复思量——因若我真背着金云使,踏出‘劈棺’这一步,就再无回头路了。”

二爷沉默片刻,终是没有说话。

“但我心意已决——”薛敬紧握双拳,再无避退,“一千七百八十四名先遣军战士骨胄分离之难必须有人万死谢罪,九龙道二十万骸骨也定要魂归故土。我要让故城收复,敌国北归;我要让山河止戈,将军卸甲;我要亡师终能瞑目,荒途再无冻骨;我要这世间妻儿再不离散,我要人|寿如苍柏皆能善终。从此以后,人世百年不遇灾雪,孤魂冤鬼永沐哀歌……这天下,才真正万岁太平。”

“人世百年不遇灾雪,孤魂冤鬼永沐哀歌……”二爷在呢喃着重复他这句话。

“方才你站在桥上的样子,有一瞬间……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薛敬忽然间被他的体温一烫,全身抖了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环臂搂住二爷的腰,势要用烙红的锁芯焊住彼此一样。

“今日我执意劈棺,你不许拦我。”

二爷笑了笑,伸手取过身侧铃刀,稳稳地递到薛敬手中,“便是使重刃,也不能用自己的刀。你的刀是用来斩将的,不能用来劈棺。去吧。”

至此,靳王再无犹豫。他周身好像彻底被愤怒的仇火点燃,终于亲手将一直以来犹豫不决的那张“皮”寸寸撕碎。

他手执铃刀大力劈下——

五张棺盖破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五具骸骨。

见薛敬死死地盯着棺中几人,二爷看出他心结所在,遂撑着银枪,走到他身后,默不作声地捏了捏他的左肩,“五王平乱之战比你出生时还早十二年,你叔伯们做的恶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如此呢?”

薛敬转身扶着他,让他整个人的重量托在自己身上,“可我身上,终究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

“血脉无从选,长路有别分。”二爷依托于他手心撑起的温度,浑身脱力般地凝叹,“你的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当年社稷倾覆,亦与你无碍,你若因此自怨自艾,我还要心疼。我这心一疼,可要生气了。你又不喜欢我生气,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薛敬的眼中显出愧色,闷声说,“那你不要生气,我看不得你心疼。”

二爷撑着枪站直,往正中的棺椁走近,一边仔细瞧着棺中白骨,一边抬了抬下巴,“那便收起你那些糟糕的思绪,打起精神,过来瞧瞧这个。”

薛敬断然呼出一口恶气,整理好情绪,缓步走近棺椁,顺着二爷指尖的方向看去——十年过去,五王尸身已彻底骨化,周身战甲已被褪去,腰间挂着的皇室玉佩原本是判别身份的唯一物件,如今也已随战甲不翼而飞。

“分得清这是你哪一位叔伯吗?”

薛敬摇了摇头,“这可真难住我了。高祖在位时,分发给各地封王的信物名叫‘逐龙珏’,各封王人手一只,珏下挂平安无事牌,有‘万事无争,恪守本分’之谦卑恭逊之意。这人若在世,我还分得清一二,如今化成一堆白骨,珏也丢了……可真分不清谁是谁了。”

“唔……”二爷思索片刻,微微锁眉,忽然一股疑惑莫名涌上心头。

薛敬觉察出他神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我是觉得奇怪。”二爷退后两步,朝耳室四周环顾一番。

“哪里怪?”

“你不觉得这地陵耳室……略显简陋吗?”

薛敬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四周,突然也觉得有些古怪。

“自古凡王侯之墓,构筑方式大约分为两类——一者‘凿山为葬’,一者‘穿土为圹’——‘穹顶’显然属于前者。我曾在老师书房读到过《后汉书》中关于皇陵墓室的记载——‘汉家之葬,方中百步,已穿筑为方城。其中开四门、四通、足放六马。’王陵筑构一般分为主室、中室、甬道、墓道和南、北耳室。”

二爷朝不远处的石门看了一眼,盘算道,“如今咱们所处的地方该是西山南部,所以这里应该是南耳室。而方才胄林所在的地方分明是地陵的‘中室’,若这座皇陵是五王陵,何以鬼门没将他们的五位主子葬在陵墓主室呢?”

薛敬想了片刻,试着分析道,“兴许是因为此地位置特殊,穹顶并未全然仿照王陵规格筑建。毕竟这些年来,云州城明面上并不由鬼门直接管辖,动土修山需要大批工匠和金银,虽然鬼门凭借这些年与北鹘乌、炎二党的往来,秘密屯银敛财,但想在短时期内召那么多工匠同时进‘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爷轻轻锁眉,似乎并未被他这番话说服。但他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理由,便只潦草地应了一声,重新从左一棺椁依次往右观察。

“你过来看这个。”二爷停在左边数第二个棺椁边,指着那具白骨的眼眶。

薛敬立刻走过来,只见那骨化的头颅上,凹陷成洞的眼窝竟存在刮痕。

他瞬然一惊,“这是被人挖去过双眼!?”

二爷微微探身,盯着那具尸骨的面部轮廓仔细观察,“你去看看其他几人。”

薛敬连忙奔去其余四具白骨查看。

“全被挖了是么?”二爷抬起头,神色凝滞。

“是。”薛敬惊疑道,“若是五王陵寝,缘何眼珠子会被人生生挖去!”

“不对劲。”二爷下意识转头,却见地上被劈开的棺盖内圈似刻着暗纹。他当即倾身,仔细盯着棺盖内圈的纹路查看,“蝙蝠绕祥云……”

薛敬立时倒吸一口冷气,“这和中轴线那扇九龙门青铜环上的暗纹一模一样!”

一瞬间,两人神色骤变!

二爷厉声道,“不对!五王这事没这么简单,咱们肯定还遗漏了什么!”

这时,头顶传来轰隆隆巨响,就像是巨石砸顶将地面震出了无数条裂缝,砂砾和泥灰都从耳室的天顶震落下来。

鹿山在剧震中冲了进来,“炸声是从中轴线传来的!鬼门的人动手了,他们怕是要砍断咱们出去的后路,想将咱们困死在穹顶,得赶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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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文到此的宝宝在、们,你们辛苦!

感恩,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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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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