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五章 云雪
四四五、云雪
陆荣坦然地看着薛敬,眼神毫无回避。
谢冲整个人却已经听傻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脑壳砸烂,亲眼瞧瞧只不过一宿的功夫,这帮人到底往里头密密麻麻地戳穿了多少孔洞。
“为什么烈大哥单单留你在云州城?”薛敬问。
陆荣幽幽一笑,神色微有些怅怀,“少将军的原话我至今仍记得——”
——“‘显锋,你自从九岁来到帅府,至今十五年。你是和季卿一起长大的,是我和他最信任的兄弟。若此战凶险,我和父帅顾及不到云州,他有难之际,你一定要帮他一把。算大哥欠你的。’”
陆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飘忽,微微有些凝滞,“临出征前一晚,大少爷突然单独找到我,与我说了这些话。他没有谈及苏桐与他说起的事,只是令我留守云州,若遇危险,尽力保全烈家血脉。”
谢冲难以置信道,“亦平如此信任你,你却害死了他……你们这些畜生!”
陆荣面无表情一笑,点了点头,觉得谢冲说得一点没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偏要迫使翁苏桐,将她听来的那句不知所谓的战前断言告诉烈大哥?”薛敬问。
陆荣的回答既克制又隐晦,“义父交代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许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从来没有异议。”
“也就是说,那些话都是刀主教给你的。”薛敬冷笑着点了点头,“好。于是你便借此密令光明正大地留在了云州城。想必在此期间,你帮刀主他老人家办了不少‘好事’吧。”
“不算多。”陆荣讽刺一笑,“他们出征之后也就不到半个月,九龙道战败的消息就传进了云州,献城的时间也最终定了下来——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云州知府孙蔚齐一家。虽然那些年孙大人利用官衔之便确实帮鬼门打通了不少灰白路径,但他是一只不知餍足的狮子,喂不熟,吃不饱,知道得太多,所以留不得。”
薛敬面无表情地问,“谁干的?”
“义父亲自带人去的——孙家五口,捎带衙门里所有家丁护院,共二十八人,统统留了全尸。”陆荣笑了一下,“我们还许了孙大人一个‘宁死不屈、忠贞殉国’的好名头,直到今日,他的名字还刻在南朝的功臣簿上。”
薛敬五指收拢,不自觉间狠狠握紧刀柄,“还有呢?”
“然后便是尝试驯化城内那些不服管束、闹着要揭竿而起的民众——若驯化不成,便就地解决。南角街就有不少。这些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愿过,偏要以身殉城,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最后是借萧家军的名义就地屠杀的,老六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原因。”
薛敬拼命压制怒火,深吸了一口气,“用鬼门的刀,假借萧家军的名义屠城——既能给行将入城驻兵的萧人海结民怨,还能为鬼门与之开诚布公地谈合作表诚意——‘投名状’么,总要先声夺人。”
听靳王提到“投名状”三个字,谢冲的一张脸霎时更黑了。
陆荣的脸色忽然黯下来,他不自觉咬紧牙关,粗磨着嗓子道,“只是要杀的人太多了,灾蝗一样,怎么也杀不完。”
那年冬月,九龙道一战大败,云州腹地下了整整七日的大雪。雪积攒了半尺深,天寒地冻,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白雪被染成刺目的火色,碎骨残砖铺路,几乎没有踩脚的地方。
“最后,云州亡了……城中除了宁死不屈的忠胆义士,剩下的,都是垂死挣扎的懦夫。他们终还是降了,众人山呼万岁,喜迎新军驻城。”
陆荣的目光始终落在对面的石壁上,由铁斧凿铸的石壁仿佛已将十年前铺满红雪的十字中街深深地印刻在上面。
“那你在干什么呢?”薛敬盯着他的双眼,阴沉沉问,“你当时又在干什么?亲眼看着么?你是不是就站在刀主身侧,亲眼看着他们一步一刀,将那些无辜者分筋断骨,看着他们身首异处!这座城从花光满路到血流漂橹,是你亲手点的火啊……三哥,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若不然呢?”陆荣将麻木的眼神慢吞吞地从石壁上移回,几近克制地讽笑起来,“老六,我只是当年鱼子沟一战中理应被灭杀的亡族废孤,从一出生就东躲西藏,四处漂泊,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这些年,我原本就是踩着无数人的身骨一步一步爬过来的。连我出生的时辰都是我娘逆天改命,为我从阎王爷那赊来的阳寿。我本就不该活下来,所以你觉得,我有的选吗?”
“……”薛敬压制急喘,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心口就像是密不透风地压着一块巨石,实在透不过气。
“三岁那年,我被亡父的旧部护送去了岭南,在花阳的深山里藏了半年。那时候我太小了,不记事。等到有记忆之后,便是义父一直护着我,他督我学字,教我习刀。我在花阳秘密藏住到六岁,又随着一艘船北上三岔口,在那片榕树林里东躲西藏了一年多。”陆荣回忆道,“那片榕树林,是最早‘金丝带’在北方‘卸货’的地方。八岁那年,我便随义父到了云州城,进入了帅府。隔年除夕,二爷刚满两岁——那一年,是泽济九年。”
泽济九年,至今已二十五年整。
陆老三披着“赢惠王遗腹子”这层透明的罗缎,一披三十四年,没一天活在有光的灯下。倒是在鸿鹄的那些年,他每日勤勤恳恳地点燃九则峰的四方灯,想必真还过了几年踏实日子。
薛敬道,“你方才说幼年时逃奔岭南花阳,是刀主养你护你,教你习刀认字。他是五王的旧臣遗部,作为你的救命恩人,他尊你作少主,你敬他为‘义父’,你对他惟命是从,这毋庸置疑。可你又说因为‘九龙铃’一事,你暗查了近十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们主仆情深,理应坦诚相待。若你心中真对‘九龙铃’存有疑惑,何不直接询问他?”
“……”陆荣默默叹气,未答。
“十年前,正是破城那年。你若是从那一年开始怀疑铃刀上的两种铃环,那么我猜你起疑的时间点就该是破城前后的那段日子。你方才说,孙家人和城内乱民都是由刀主亲手解决的,那么你呢?你当时又在做什么?换句话说,你又被派去解决了谁?”
直觉问到了重点,谢冲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陆荣才缓缓开口,“府衙地牢里,关押着一百零八名从靖天秘密运来云州府的死囚。”
薛敬快速问,“你去了么?”
“去了。”陆荣坦荡荡道,“其中一百零四是我杀的,有四人逃脱。”
他不知不觉双眸缩紧,“动刀时为了隐藏身份,我把牢底的灯灭了,用的也不是自己这柄竹刀。待我杀至最后四人时,那几人中竟有人念起了《茶牙桂丘》那首诗……”
薛敬难以置信道,“是方先生?”
“什么?!”谢冲如同被黄钟猛然击中五脏,顿时一僵。
“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原来那次的戮杀任务针对的就是方怀远。”陆荣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接上自己的话,“方怀远登录死囚名册时用的是‘方思近’这个名字,恰好我曾在少将军书房中的画案上见过,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查到的。”
“于是我的刀停在他们中间,我被吓住了……也就在那一刹那,另外三人忽然疯子似的扑向我,他们手里握着早就准备好的碎瓷片。他们搏命的力气太大,野兽一样,我一不留神,刀柄脱手。当时我心里清楚,一旦我面容暴露,方怀远就必然留不得了,所以我根本没敢顾刀,只能徒手与他们肉搏。那些人终还是敌不过我,被我打晕了。可我的铃刀落在了方怀远身边,他当时就注视着那柄刀,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也正是因为他这句话,我生平第一次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铃刀上的九个铃环。”
谢冲小心翼翼地问,“他当时说什么?”
——他说,“‘此刀并非‘九龙铃’,与我在京师见过的那柄不同。想必好汉落人刀俎却不自知,偏要去做火中取栗的愚蠢事。今日入冬,烦请好汉等上片刻,许我隔着天井,听一听云州的雪吧。”’
那一年云州深雪,水始冰,地始冻,昏月无光,草腐虹藏,无灯无息的死牢里,只那柄刀上的九个铃环回荡着响动。
忆至此处,陆荣忽然低下头,拼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筋疲力尽地说,“于是我……连带着其余三人,都放了。”
薛敬面朝陵顶,无声一笑。
陆老三这辈子怕是没做过一件违天逆命的事。“听话”“顺从”“没主意”……几乎篆刻在他骨血之中。前面二十年,他唯唯诺诺地顺命义父,后面十几年,他又如履薄冰地效命鸿鹄,哪有哪怕一件事是干干净净地为他自己呢?
也许只那短促几个“心软”的转瞬,是陆老三痛痛快快地顺命了自己,才将曾几何时不慎造就的“意料之外”,变成了如今勘破迷局的“情理之中”。
“为了复命交差,我从街角惨死的路人中搬了四具尸体进来,凑足了一百零八,和孙家上下二十八人,一并扔进了无名巷桂花坊。”陆荣道。
“方怀远后来去哪了?”薛敬又问。
“我不知道。”陆荣直言,“因为方怀远那句话,我开始观察鬼门人的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和义父刀上的铃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起初没在意,一来是因为学刀时年龄太小;二来,自从我随义父北上云州,他就再没正式用过自己的刀;”
“他那柄铃刀真正意义上‘开刃’,就是在云州屠城那天。”陆荣又道,“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开始发了疯似的查刀,几乎将云州鬼门所有人的刀都翻过一遍。可是我发现,鬼门中使用‘九龙铃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义父,就还有几位追随他多年的叔伯在用,统共不超过十把。”
看来北风亭一战中,那柄不幸被金云使从背后射杀的“九龙铃刀”,实则就是陆荣口中近身追随陆向林的几位叔伯之一,薛敬暗想。
陆荣缓了缓,又道,“于是我无计可施,又不敢声张,只能私查暗访。”
“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陆荣懊恼苦闷地摇了摇头,“方怀远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又怕动作过多,被义父或者鬼门其他人觉察,便更不敢铺开来深挖。直到那一日——西山中轴线立,最后一批工匠被封死在穹顶,牧人谷监修栈道大开,五王的棺椁被从城外转运入顶。”
“那是哪一天?”
“泽济二十三年冬月初七。”陆荣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眼神像是淬过寒冰,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薛敬试探地问,“那一天怎么了?”
陆荣象征性地往前走了半步,眼神一一扫过摆在面前的五口黑棺,异常平静道,“亡父入殓,封棺定葬,我作为唯一的至亲血族,理应亲自送葬的,可我却被勒令镇守西山,没有机会入‘顶’。”
薛敬和谢冲相互看了一眼,谢冲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你没有进过穹顶?”
陆荣摇了摇头,“和你们一样,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入‘顶’。”
不光谢冲,连薛敬也没有料到。
原本以为陆荣身为鬼门中人,又是赢惠王遗孤,被刀主严防死守的穹顶原本不该对他设防才对,却没想到一柄铃刀半阴半阳,分正反两面,割裂出的不仅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铃环,还有隐隐两面人心。
身为赢惠王世子的陆荣,非但不能为亡父送葬,还被当成外人一般守在顶外,想必任陆老三再是惟命是从,也必被碰及逆鳞。
“我壮着胆子问过义父,为何我不能入顶祭拜。可他只说大业未成,我与他都无颜面对亡父。”陆荣咬着牙说,“于是我信了,没敢多问。又过七日,到了冬月十五……老六,你应该记得这天。”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云州望月楼刀马战,我当然记得。”
“那一战中,二爷重伤被俘。萧人海命人将他关进总督府地牢。呼尔杀为了尽快扩充如珍似宝的饮血营,主张‘三试’行将,于是他们与鬼门联手,将最长的十年放在了二爷身上。”陆荣没敢去寻薛敬的眼神,只虚虚地叹了口气,“老六,我当时就站在义父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剧毒折磨他……好几次他快不行了,我也没敢求情。”
薛敬紧握住刀柄的手心好似磨出了血,但他也只稍稍颤了一下,便慢慢地松开了手。他走到陆荣面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可你最终还是履行了承诺,保全了烈家血脉,没有袖手旁观。”
前尘旧梦如镜花水月,勘不透,捞不起,残忍得一塌糊涂。
是于心不忍也好,良心未泯也罢,陆老三糊糊涂涂地过了近半辈子,到底没能做到真正意义上断情绝义。
陆荣却并未对自己当年的一念之仁感到释怀,“云州覆灭后,冬月下旬,西北黑水突发□□,西沙五镇蠢蠢欲动,都有了举兵征伐云州的苗头。九龙道一战简直如同九锁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九渡青山一时兵连祸结,天下大乱。彼时萧人海和呼尔杀刚刚驻军云州不久,鬼门也还未全面御衡云州‘地网’,根基未稳之际,若再遇黑水西沙联兵讨伐,恐有将刚刚到手的云中之地失落人手之危。于是北鹘大皇命呼尔杀携初战连捷的饮血营先发制人,征伐西沙五镇。”
“那天入夜后,我避开鬼门众人,趁乱潜入总督府地牢,将二爷救了出来。”说到这里,陆荣好不容易长出一口气,“我装作刚刚辗转北境回城的样子,将少将军交代我的事,还有他予我的一封手信交给二爷,他果然丝毫没有起疑。”
谢冲几乎听不下去了,脸色黑沉地似要吃人。
薛敬冷飕飕地问,“你助季卿出城了么?”
“还没有。”陆荣道,“他当时虽已被行将折磨得体无完肤,却拼着一口气,要我助……他再办一件事。”
“什么?”
“找到你,带你一起离城。”
“……”薛敬一震。
“但我心里清楚,彼时在城中多留一刻都是危机,不光他自己逃不出去,连同我的身份也有可能暴露。我便劝他,说不定那小皇子已经死了,何必搭上性命救一个死人出城。可他却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入关劫镖,他还没有完成任务。”
薛敬缓了片刻,才扯着嗓子,嘶哑地说,“他的腿……”
“还没有。”陆荣道,“那时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护你离城时的雪滩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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