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一章 娃衣

第四七一章 娃衣

四七一、娃衣

清晨,天刚刚擦亮,两大车酒坛子当真送进了总督府。

二爷同秦潮从前厅走出时,刚好看见一群人在前院卸货。

“听秦将军谈行兵论,听得入了神,没想到竟都天亮了。”

秦潮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头虽矮,看上去却比同龄参将稳重。听二爷夸赞,他连忙垂首,“您言重了,早就听父兄谈及烈家军当年的威名,有生之年得见您沙场运兵,实在佩服。末将雕虫小技,在将军面前献丑了。”

二爷摇头淡笑,“我耳根子软,夸耀的话就别说了。秦将军是位将才,在那一众参将交来的习业里,属你的最打眼。这云州总兵的位置,在燕云十六州中,也算排在前列的兵府要职。王爷属意于你,也是因秦将军在前日破城之战中凸显出了过人之能。行了,云州复城,城中不能一日无守将,回头在军典那换了兵印,尽快走马上任吧。仔细些挑你的副参,别辜负王爷对你的信任。”

秦潮心潮沸腾,忙郑重抱拳,“末将领命!定不负王爷和将军重托!”

朝阳初生,新将赴任,这云州城总算迎来了久违的青空。

布爷撸起袖子,将最后一坛酒搬下车,刚要打发车夫离开,就见二爷朝他信步走来。

“有日子没见布爷,您这身子骨是愈发健朗了。”

布爷笑着寒暄,“您过奖了,老咯,再干上几年,就要请辞回乡咯。”

春晨飘散轻雾,院墙外的天幕下飘来了过油的饼香。二爷深吸了口气,觉得心腹空空,竟难得的饿了。

布爷惯会察言观色,笑呵呵地问,“凤栖阁的灶炉开了火,二爷要吃阳春面吗?”

二爷也不与他客气,“若是桑姐姐亲手做的,就最好了。”

云州城施兴兵大业。

晌午没到,总督府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让人踏破了。巡兵的、置旗的、修园的……来来往往,许久没这么闹腾过。

桑无枝拎着食盒走进后院的时候,二爷正在海棠树下安闲地喝茶。

“我的祖宗,里里外外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喝茶。”桑无枝将那碗阳春面从食盒里端出来,摆到二爷面前,“快吃吧,想让我来就直说,还非要吃我做的什么阳春面,让我巴巴地给你送来。”

二爷放下手中的闲书,抬头看着她,桑无枝今日换了一身素雅清淡的柔粉色襦裙,斜编的长发随意地拢在心前,不由赞叹,“姐姐今日明艳动人,群芳难敌啊。”

“少来。”桑无枝斜倚在石桌边,勾起凤眼,“说吧,非拐弯抹角地把我叫来,难道祝龙那狗东西这么快就死了?”

二爷边搅着面,边用闲聊的语气问,“姐姐真这么想他死吗?”

“想。”桑无枝不假思索地答道。

却随即,她的眼神黯沉下来,“我恨他没错,但我更恨我自己。小鹿当初说得对,害死师姐的第一把刀……是我。若不是我发疯一样地妒忌她,与她起争执,致她因救我而落水,我那小外甥如今也该满十岁了吧。”

二爷微微皱眉,“祝龙还不知道此事?”

桑无枝摇了摇头,长长一叹,“小鹿说我们三人都是元凶,呵……关小鹿什么事,那时候他才那么小,什么都不懂,非要把自己掺和进来干嘛。要说元凶,我和祝龙才是。”

二爷深深地望着她,“姐姐,按说这是你们的私事,我本不该置喙。四哥……他打小被纵容坏了,从来有那么多人呵待着他,保护着他……到头来心上人死了,他却连嚎啕大哭都不会。好像只要买个醉,伤个人,就能把这辈子干的恶棍事揭过一样,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桑无枝微张着嘴,好像一下子被点醒一般。

二爷以食指轻敲冒着热气的碗壁,用筷子将漂在面汤上的几片青菜拨至碗边,意味不明地说,“未经涉恶水,哪里知岸宽。是你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桑无枝停了片刻,下决心道,“我回去取样东西,你等等我。”

牢房里比外头阴凉,二爷走进来的时候,祝龙正缩在墙角。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来探视的人,他那驴一样的倔脾气又顶上来,“要么你干脆打死我,只要留我一口气出去,谢冲就别想活着离开云州。”

二爷抬手示意,“开门。”

看守兵连忙将锁打开,二爷走进牢房,陪着祝龙席地而坐,顺便将一个木盒、一壶酒和三个酒杯放在他面前,神色平常地倒起酒来。

祝龙被拉去中街打了一通,执行兵虽然得了令,在行刑中放了水,可他这后背此刻依然像扣上了一块钉板,闻见酒味就发慌。

“打死我也不喝。”

“不喝就不喝吧,大不了再住半个月。”二爷转头,故意朝正巡逻的士兵扫了一眼,铁面无私地说,“回头我把这里的巡兵全撤了,再拴几条狗过来。你那一兜子的银子没处散,我看谁还敢违抗军令,陪你说闲话。”

身后一众士兵吓得膝盖一软,差点将袖兜里攒的“贿赂”当场摔出来。

祝龙磨着后槽牙,又不敢过分逆他,只能小声嘟囔,“我也是你四哥,你却偏偏向着那畜生!”

二爷冷不丁一笑,开始斟第二杯酒,“十三年前,谢冲被燕云十八骑除名,南下入京。想必从他离城那天起,你对他的恨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祝龙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尖酸刻薄地说,“他谢冲当年攀附权贵,猪狗不如!他当初选择脱离燕云十八骑,就是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云州!”

对于祝龙无休无止的谩骂,二爷不为所动,自顾道,“于是从那之后,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再临烛山是错,现身云州、助我们破城是错,甚至连喘气都是错的。”

“我——”

“而你一点错都没有。”二爷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语声犀利,“即使鬼门刀主已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即使你明明知道那封状元信是有恶人构陷,即使你猜得出谢冲当年也是被人陷害的……那又怎么样呢?在祝大少爷的眼里,一条被祝家捡回来的野狗,原本就该对你字字依附、事事顺从,他却竟敢背着你攀附京师权贵,从此平步青云,好大的狗胆呐!于是从此,他谢冲活着就是原罪。你宁肯自欺欺人地相信一个自己臆断出的灭门仇人,也不愿追溯事实的真相——即便我告诉你,谢冲当时是跪在血池边上、被人强迫着举起双手、放的那第一把火。”

祝龙喘声剧烈,烈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正好剐在他的心窝里。

弑人诛心,不过如此。

“说到底,祝大当家要面子啊。”二爷讽刺地笑了笑,冷道,“说白了,谢冲冤与不冤,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人命算个什么东西?能值几个钱?不过是随便寻个人泄私愤罢了。”

“……”祝龙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半张开嘴,神色惊恐地盯着他。

“你只需框出一个虚构的假象,将自己反锁在里面。只要没人撬开那把锁,你就能一辈子苦大仇深地躲起来,让自己伪装成一副‘家仇不报誓不为人’的孝子贤孙模样,因为只要这样做吗,才能掩藏愧疚。”

二爷伸手指向窗外,郁郁道,“祝龙,你睁眼看一看外头,你以为那么多什么都没做、却无端被千万人唾骂、冤屈而苟活下来的人,都是因为命硬吗?不,他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这世间还有愿意相信他们的人。”

——“不是所有承冤者,都有机会自证清白的。”

这句话正如一记警钟,狠狠地敲在祝龙耳蜗里。

二爷轻轻叹了口气,“四哥,你看看你,不光对三哥如此,对属意于你的女孩子,也这么滥情。桑姐姐不愿见你,你就认为她是在跟你赌气。你觉得只要自己喝醉了随便扮一扮惨,她就还会像当初那样,乍一听你将死的消息,就急不可待地从江南一路奔至云州,只为在临死前见你一面。”

“……”祝龙想开口说话,空张着嘴,嗓子却像被毒哑了一般。

二爷惨然一笑,“鹿姐姐也是,她直到死,都狠不下心来累你愧疚。这么多心疼你的人保护着你……可是四哥,你心中无愧,又怎么哭得出来呢?所以啊……这恶人,还是由我来当吧。”

此刻,他已斟满三杯酒,一一摆到祝龙面前。

他又将一个旧木盒推至祝龙手边,随后什么都没再多说,起身走出牢房。

“牢门不必再锁,祝大当家想走便走,由他去!”

“是!”

祝龙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他低头盯着那个梨花木盒,半天才认出,这是鹿云溪当年用过的妆奁。

奇怪……自从从穹顶出来后,他就没在云山楼看到过这个盒子。

祝龙拿起盒子,“啪嗒”一声弹开锁扣,赫然一件淡金色的娃衣摆在里面,旁边还放着一双虎头绣鞋。

十一年前,年轻貌美的琴师芳心暗许,在春花绽放的那一晚,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名门公子。公子许诺十里红妆,要以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姑娘沉沦在那人蜜调的温言里,义无反顾,醉生梦死。

然而流水经年,男子反反复复的许诺变成了一句茶余的闲话,在妹妹如火焰般惊世的倩影里,她同样看见了那双追逐不休的眼睛。

鹿云溪都还没来得及失望难过,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泽济二十三年重阳。

烈府家宴,燕云十八骑难得齐聚,从京师送来的朝廷抚恤也到了。

那晚的家宴上,鹿云溪一曲“破阵”艳惊四座,祝龙投其所好,赠了她一盏世间琴师梦寐以求的云山琴。鹿云溪感动不已,回去之后,她将“鹿云斋”改名“云山楼”,从此以琴命名。

不久之后,燕云十八骑接到重任,大战在即。

鹿云溪与祝龙等人接到南下出关的任务,而与此同时,从云州府的死牢中竟传出密信——故友身陷囹圄,以琴片传信,希望能尽快见鹿云溪一面。

——那人正是彼时被关押死牢的方怀远。

鹿云溪惊愕之余,连忙前往死牢探视。一别多年再见方怀远,他却并不急着说明自己落难的原因,言语间倒尽是稀松平常的寒暄之辞。

然而鹿云溪听懂了。

原是方怀远一边与她闲谈,一边用琴片拨于她掌心,以“琴语”相传,将“帅府有鬼,战机危悬”八个字递到了鹿云溪的耳中。

鹿云溪随即立刻前往帅府,本想将此事告知正在备战的烈亦平,却被陆荣挡在了门外。时间紧迫,鹿云溪迫不得已孤身赴约青海阁,拜托那牢头在自己离云的那段日子好好关照方怀远。

却不料,这场“青海阁之约”竟是一场“赴死之约”。

鬼门刀主陆向林无意间发现前往帅府的鹿云溪动向不明,便使任素良以全家的性命作为要挟,逼那牢头故意将与鹿云溪的约谈地点定在了鬼门在云州的大本营——青海阁。

所以这场对谈,非但被陆向林听到了,跟踪鹿云溪至此的桑无枝也听到了。

桑无枝顿时以为师姐是要与祝龙私奔关内,彻底抛下她,于是暴跳如雷。

云州东河的竹筏上,桑无枝争执不休,不慎失足落水,鹿云溪为救师妹,舍命跳水相救。可惜刚刚怀孕不到两个月的鹿云溪身体虚弱,救人当晚就高热不止,昏迷不醒。隔日醒来,再策马奔出云州,却未来得及赶上早已出征的兵马。

就这样,鹿云溪与南下入关劫镖这趟任务擦身而过。更令她没想到的是,重阳节帅府家宴,竟是他们燕云十八骑聚齐的最后一次。

不久之后,九龙道战败的消息传来,烈家二十万大军战死沙场。

鹿云溪听闻战信,吓疯在十字中街。人海茫茫,来往流民形如枯槁,她自己就如一根燃至末尾的断烛,连哭的力气都丧尽了。

凛冬,燕云之地下起了大雪,连结在窗沿上的冰凌都似血凝的。

在这座冷冷清清的云山楼里,鹿云溪发了整整一夜的呆。她将一件亲手缝制的金色娃衣和一双虎头绣鞋放进妆奁,混着雪泥封进了云山楼地下酒窖的石墙里。

四哥,见字如面。

昨夜云州深雪,一夜难眠。忆及与君所往,不禁感怀,时在念中。夜不能寐,以琴抚殇,乐不得所,缝衣消时。怎奈眼拙心笨,针脚粗鄙。

时下忍雪拂冬,人烟稀散;胡笳哀鸣,荒风屠野。

昔年草青马壮,我等十八人纵马高歌,相约天高海阔,河山大好;然今九川之上,兵魂永散,冻骨难收。

北境九渡青山原应再添一方青冢,然溪私念作祟,退而避之,此时心如刀刳,虽万死无以谢罪。

再忆昔年杨花正好,暮河浅滩,与君初见,时三年有余。待来年春朝,曦云东升,愿腹中胎儿平安临世,企盼烽燹消匿,与君再逢。

泽济二十三年孟冬。

云溪,绝笔。

一封信,一个匣。

一件娃衣,一双虎鞋。

一生梦,两岸人。

祝龙攥紧那件柔软的娃衣,却见衣服的领间绣着旌云,腰间虎带还纹着银枪。

烈衣方才斟满的三杯酒——一杯敬不幸早夭的麟儿,一杯敬从容赴死的鹿云溪,最后一杯,敬谢冲那身被迫抽|离的忠骨。

桑无枝躲在牢门外阴暗角落里,听着祝龙低哑浑浊的哭声,糊糊涂涂地掉了几滴眼泪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一瞬间,她懂了情深不寿。

朝易往,夕难去,曾也双花盛放,而今再难花期。

她终于,放下了……

桑无枝走出地牢,见二爷还在廊前等她。

“师姐临行云州前,将孩子的衣服封进了云山楼酒窖的瓦墙里,原应是觉得自己也没能力保住这个孩子吧。一并封进墙中的还有她写给祝龙的那封信。可惜……师姐非但没能保住孩子,连自己的命也丢了。”桑无枝深深叹气,“真是便宜了祝龙那老痞子,姐姐在桂花坊的地井一躺六、七年,竟就骗去他这么几滴眼泪。”

二爷轻声问,“好受些了么?还要不要见?”

桑无枝释然摇头,“季卿,我对祝龙,已经没有情了,如今连恨都没了。我忘了谁与我说过,恨之入骨方识情深,若是形同陌路,便就真的忘了……那些酒,就留下犒劳兵爷们吧,今后总督府的大人们哪个若惦记喝酒又不够酒钱,便去凤栖阁领,三娘养。”

二爷由衷为她欢喜,“姐姐这么好的女子,那祝龙……不要也罢。”

桑无枝被他的话逗笑了,“对了,要不是前些日子听了你的话,为拓宽地网,将凤栖云山之间的石墙推了,那个妆奁怕是要被永远地封在里面。小娃娃的衣服交给他也好,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也当葬进祝家的墓林。”

她又将系在颈间的铃铛取下来,塞到二爷手中。

二爷记起来,里面的铃珠是一颗金珠,是在对峙陆向林那晚,从鹿云溪的脚腕骨上取下来的。

桑无枝眯起凤眼,笑靥如花,“铃铛一分为二,我是‘铃心’,师姐是‘铃瓣’,留给你作纪念吧。季卿,云州的战事告一段落,我也该走了。”

二爷愣了一下,“走?你要去哪?”

“回姑苏。”桑无枝凄然一笑,“我把师姐带回去,葬到家乡。她那时候总嚷着回家,可是我不愿走,她就陪着我。现在想来,小时候嚷嚷着要北上的人是我,不愿回家的也是我,可她想做的事,我却一件都没应过。而且,我还得拾掇拾掇师父的旧舍,这一年多没回去,屋顶怕是要长草了。”

“那凤栖云山……”

“布爷会帮我继续打理凤栖云山,定期派人将账目送去江南。”

二爷握紧那枚铃铛,又问,“还回来吗?”

桑无枝爽快一笑,“今后你再想吃阳春面,就喊人去寻我,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姐姐不怕远。”

※※※※※※※※※※※※※※※※※※※※

桑姐姐的故事告一段落啦~

给桑姐姐煮一碗阳春面,恭喜姐姐杀青!【陆陆续续开始杀青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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