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五章 林谷

第四八五章 林谷

四八五、林谷

距离寒鹰山角还有几十里山路的林谷中有个小村庄,叫“小林村”,零散住着几十户人家,进谷的路闭塞难行,山林里尽是蛇虫猛兽。

从小林谷进寒鹰山算是一条捷径,能节省至少两日的绕路,自云州开拔北上的靳王军行兵至此,几千人把入村的栈道围得水泄不通。常年隐居在此的山民没见过世面,根本不知道这些嚷着要过境的人都是去前线打仗的南朝战士,一个个连轰带赶,紧闭着房门,最后干脆连过谷的路都封了。

一番交涉未果,弄得探路的兵长很没脾气,回鞍前复命时都莫名带着火。

无奈大军今夜无法过境,只得扎营在小林谷外空阔的水滩上。

“可以理解,这些人八成是战乱年间,从云中一带迁徙来隐居的,不知兴衰了几代人,不谙世事也正常。”二爷跃下马,走到水边,对那愤愤不平的兵长吩咐道,“去辎管那取些腌牛肉送去,说不准明日一早,人家就开门让道了。”

“就这帮刁民,咱还给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不成!”兵长好生不服气,撇着嘴说,“那牦牛腌肉王爷都不舍得吃,凭什么给他们?”

二爷笑了笑,“你家门口忽然不知所谓地围上这么多人,你不害怕吗?行了,除了腌肉,再带几坛老酿斋窖藏的酒,伸手不打笑脸人,懂么?”

“懂,懂了!”兵长嘿嘿一笑,一溜烟跑没了影。

“这么大阵仗,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薛敬牵着马走过来,任两匹马头顶头地饮水。

这一路从云州出发共行军五天,靳王被迫坐在前呼后拥的马车里,二爷则催马在行兵前列,时刻盯着路况,以防敌兵偷袭。靳王殿下人虽在辇上,目光却一刻不移地盯着前面那人的背影,恨不能眨眼的功夫,那人就能变个炮仗原地飞天。

二爷看破不说破,故作不知地答他,“寒鹰山地势险峻,想邀个小林村的人作为向导,省得路况不明,在山谷里遭了敌人的埋伏。”

薛敬略显怀疑,“只是这个原因?”

二爷好笑地瞧着他,这人如今俨然成了惊弓之鸟,唯恐少用半分脑子,就被自己莫名其妙算计了一样。

“怎么?想从山谷抄个近道而已,殿下何必多心呢?”

薛敬走近一些,一眨不眨地望着二爷的眼睛,“你这人呐,从来想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骗人。生怕随我出征是借口,哪天背着我跑了,再也找不到你。”

自从云州一战后,只要这人一片舌头稍稍动一动,情话鬼话张口就来,不分时间和场合。叱咤风云的野豹忽然间顺了毛,连爪子上蹭来的兽膏都是软糯贴服的,一不留神碰着,总觉那股软流会顺着血脉流入心田,在荒莽的冰原上润化出多雨的春风来。

“我不是说过了,此番所有部署都会摆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二爷眸色发亮,眼角眉梢绝没见预判和算计,“刚接到线报,萧家军此刻就驻扎在寒鹰山北峰下一个叫‘流风障’的地方,四十万大军分布幽谷,守死向北出关的最后一道屏障,半个月了都没敢往南移动半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薛敬走到河边,间或往河里丢着石子。瞧着泛起的涟漪,他徐徐道,“我猜……跟你秘密派去乌善旗的祝龙有关?”

二爷抬手摸着赤松马脑袋上的鬃毛,笑着说,“还真什么都瞒不住你。”

薛敬瞥了他一眼,揪住他话音里的破绽,“果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说没瞒我?”

“哪敢。”二爷走回他身边,轻声说,“事急从权,越少人知道越好。派他乔装出关这事是当着你的面,虽然当时未阐明去意,但以殿下的聪慧,我这点心思,你还是摸得准的。”

“心思摸不摸得准我不知道,这里……倒是挺好摸的。”一边说着,薛敬的手一边软藤般缠进二爷明光甲的内里,顺着后脊明目张胆地往上爬。

二爷忙往后挣,“说正事。”

“你说,我洗耳恭听。”结果那只手黏在对方身上一样,就是撕不下来。

夜幕降临,河滩上零零散散闪动篝火,士兵来来往往,时不时朝这边看,有几个伙夫兵寻到靳王的位置,正跃跃欲试地装好烤牛肉,要往这边送。

二爷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人,立刻握住薛敬不怎么老实的手腕,照着他手腕的内关穴快速弹了一下。

“咝……”薛敬手臂一麻,软软地耷拉下来。

二爷赶在那俩伙夫兵过来之前错身两步,自然而然地接过香喷喷的烤牛肉,神色从容地朝那他们笑了一下,打发走后,才若无其事地走回来,脸色一沉,“下回爪子再不老实,卸了干脆。”

薛敬悻悻地将手揣回身后,装回正经八百的“老实人”,“那个……咳……说到哪了?哦对,派祝龙前往乌善旗的目的。”

二爷坐在岩石上,一边撕着烤牛肉,一边语焉不详道,“云州大战之前,萧人海担心战火波及总督府,曾提前往北鹘送过两个人。”

薛敬毫无犹豫接道,“流星和翁苏桐。”

二爷浅声道,“我那时顾不上苏桐,又担心她待在云州会被不晓真相的义军迁怒,所以嘱咐过她,无论萧人海送她去哪,都不要反抗,待战事稍缓,我再派人接她回来。至于流星……”

薛敬走到他身边,默默接过他手里那块怎么都撕不烂的牛肉放进嘴里,又递了块好弄的给他,“有传言说北鹘大皇久病不治,已现五衰之相,若他猝然宾天,新皇登基,总不能漂泊在外。你那日嘱咐祝龙前往乌善旗时说过——‘务必保一个人,接一个人’,想来接的是翁姑娘,保的是流星。”

二爷惜叹一声,“自从萧人海收割了乌、炎二党,北鹘朝中各党脉分崩离析,各自为阵。奈何玄封帝瘏久力衰,再没精力多方制衡。于是有些人坐不住了,手伸得太长,野心太大。”

薛敬脸色一变,“你为什么笃定杨辉有这么大胆子?”

“因为我若是他,我定会这么干。”二爷抬起眼皮,冷冷一笑,“就算抓回了整个萧氏一族,将四十万萧家军据为己有,又能顶什么用?有朝一日新皇登基,定然头一个拿这位曾以故友性命相要挟、甚至差点害自己送命的外族将军开刀。杨辉不是不清楚流星恨他,从他当着小太子的面对蓝舟动刑那刻起,他就在计划这一步了。杨辉心里明白,与其寄人篱下,永远做一个不受北鹘人待见的傀儡将军,倒不如效仿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没想到,杨辉的胃口竟这么大。

二爷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杨辉精于算计,每走一步都在为自己考量,他无所谓北鹘是否亡国,他只需囤积自己的兵马,坐等有朝一日反扑复仇。当年玄封皇帝想打‘以南朝矛刺南朝盾’的如意算盘,不想到头来竟遭毒蛊反噬。呼尔杀死后,原本就该将杨辉一并拿下,但他竟为了制衡萧家军,将杨辉破格提拔为三千饮血营的首领,养蛊成患啊。”

薛敬长吁短叹,“别人家皇帝做的孽,倒要二爷来清场。”

二爷摇头苦笑,“没办法,流星……是我的私心,护他是分内之事,与南北两朝军政无关。”

薛敬知悉了前因后果,听到最后这句,心里倒有点酸,悻悻地说,“那你护我也是分内之事吗?”

二爷将一块软牛肉抿进他嘴里,轻浅一笑,“护你,是家事。”

薛敬一愣,舌尖跟滑嫩的牛脂撞在一起,与这人的指腹同样柔软,弄得他几根心弦来回激荡,在青白不分的红尘间心猿意马。

这时,方才送酒肉进村的兵长淌着河跑过来,兴冲冲地喊,“王爷!小林村让道了,村长亲自出来迎咱们,说今夜让咱们到村子里扎营!”

二爷站起身,牵起赤松马,“知道了,留两队巡逻军在村口防范,其余人马全部进山。”

“是!”

众人整军后,浩浩汤汤迁进小林谷。薛敬说什么不愿在马车里装少爷,非骑着马与二爷行在队前。

兵长催马跟紧,老实巴交地问,“为什么那老村长突然改主意了?”

二爷转头瞧着他,“我方才与你说什么来着,这些人当年打哪来?”

“云中一带。”

“那我要你送去的肉是哪里养的牛?”

“牧人谷一带的牦牛。”

“酒呢?”

“云州老酿斋的酒!”

二爷笑了笑,“懂了?”

那兵长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靳王适时插话,“这些人背井离乡多年,好容易吃到故乡的酒肉,还不乖乖让路么?话说回来,你启程前非要亲自去老酿斋挑酒,就是为了这个?”

二爷解释,“小敏前些日子带着一群孩子从伦州逃出后,为了躲避饮血营追击,就曾绕路小林谷。村长收留了他们一晚,让他们吃饱了赶路。小敏和里头的猎户攀谈后,知道了他们的来历。怎么说他们也曾帮过你那小妹,我略备薄酒致谢,不唐突吧?”

小林谷被陡壁围作一个与世无争的幽谷,川流激荡水雾,从陡峭的山巅坠下,如穹池飞瀑直落人间。

小林村的老村长尝了云州的酒肉,方知云州已于不久前复城。他老泪纵横地对着山神的石像磕了几个响头,当晚就决定带着村民尽早迁回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旦害起乡愁,从最初时的固执难交到眼前的盛情难却,村民们那股热情好客的劲着实令人头疼。

为了不被老头强按着住进他那间只有一张吊床的矮房,靳王即刻下令众兵驻扎村口,这样既能守好入谷栈道,又不扰民。

当晚,中军帐的明火燃至子夜。

各军部将战备物资和兵马数汇总至沙盘前,又将寒鹰山的地形仔细分析了一遍。众将各抒己见,在进攻策略上多有分歧——有的人建议趁眼下萧人海进退两难,以金鼓蔽山之计壮我军气势,立刻施行正面攻杀;有的则认为我军眼下人数有限,无法与萧家四十万大军正面相抗,保险起见,应当设伏偷袭。

总结下来,无非是要“打”。

二爷耐心地等众人吵腻了,方才缓缓开口,“好不容易借了个地方,让大家就地扎营,是为了养精蓄锐。”

一名先锋将军插嘴道,“但若不主动出击,被敌军探到虚实,知道咱们的真实人数只有不到一万,还不被他们一锅端了!到时候云州城就危险了!”

“是啊,咱们好不容易夺城,不能再被他们抢了去!”

“末将愿签军令状,肝脑涂地也认了!”

“末将也是!”

……

见几位参将大义凛然,似揣着浑身蛮力没处发泄,二爷瞧了眼一直坐在边上默不作声的靳王,无奈一笑,“既然大伙都不愿闲养在军营里当少爷,那我就给诸位派两个事——第一,调几组人马往四个方向扩巡五十里,若遇见敌军信使,务必抓了给我送过来,别打别骂,以礼相待;第二,带些人乔装成百姓,翻过寒鹰山,去蛇尾河边接三个人。他们会留下暗号,见到就迎回来,切记,别惊动伦州城门。”

几名参将相互看了一眼,有两个还欲开口,却被靳王厉声打断,“听命便是,事情办妥后到本王这领赏,话多的没饭吃。”

“……”几人立刻将快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接下命令,回去准备了。

“你都不问问我这两条命令是为什么。”二爷将扎在沙盘上的小旗一一取下,丢回一边的木盒里。

薛敬走到他边上,笑了笑,“凡事出有因,你做事向来无需旁人置喙,我操这份心做什么?这帮小子不懂事,哪个要是不听话,我来收拾他们。”

二爷撕下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翻开绑袖仔细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他们各个恪尽职守,只有你让我操心。”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中军帐。

“欸,你干什么去?不跟我睡觉吗?”

二爷脚步没停,声音越传越远,“我回自己的营帐,殿下早些休息。”

其实二爷住的将军帐就在中军帐旁边,只隔着一条幽深的山谷小道,被树藤遮了一半,留了一个供人进出的豁口。

深夜蝉鸣阵阵,幽谷弥漫薄雾。

夏日风热,二爷只点了一盏照明的火烛。他将铠甲卸去,换了一身轻薄的寝衣,低头看了眼心口愈合不久的刀伤,莫名一阵心悸。

方才借故查探薛敬腕上血纹的情况,发现那片纹路已呈暗黑,他深知这是“毒蛊入心”之兆,最近不见复发也是因为有自己的心血断续供养的缘故。

但长此以往,两人必被对方耗死。

眼下伦州方面一筹莫展,谢冲救寻葛笑和蓝舟迟迟未见回音;萧人海大兵压境不知进退;祝龙前往乌善旗帮扶流星也不知是否顺利;李世温和鹿山往西北查探“高凡”更不知有没有进展……

不知为何,二爷突然有种如临渊岸、四面楚歌的逼迫感。

老师曾说,大难当前,万不可心存侥幸,否则将如脱水之鱼、惊雷之鸟。

“原先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是因凡事尚且能控,眼下除了等,竟毫无办法。”

烛光跳脱在他眸中,似燃动心火。

他从怀里掏出一柄削果的小刀,放在火蕊上一来一去地熏着。忽然,帐帘翻动,眼睛被滚烫的火光狠狠窜了一下,二爷条件反射地抬头,就见翻起的门帘后站着一个人。

他下意识起身,从容地将小刀背于身后,“你……你怎么不睡觉?”

薛敬只着了一件淡薄的寝衣,怀里抱着一团软被,不慌不忙地走进来,“我一个人睡不着,自备了枕被,二爷收留我吗?”

二爷无语了,“不像话,这里是军营。”

“就因为是军营,本王才这副做贼似的打扮,否则哪里叫‘偷情’。”

“……”二爷眼睁睁瞧着这人踹了鞋,反客为主地团在自己榻上,还美滋滋地将自己带来的枕头摆在了正中间。

“你怎么愈发不要脸了,回去!”

薛敬非但不走,还故意往里窜了窜,给他留出半个人的位置,“床有点窄,凑活睡吧。”

二爷没脾气了,“行,你不走,我走。”

谁知薛敬动作极快,“噌”地一下跳下床,箭步跑到门口一把将人托起,连抱带拽地卷回榻上,然后手脚并用地缠住他,死活不许他挣。二爷翻身欲起,这人浑身却像是绑了无数秤砣,死死地桎住自己,于是心烦意乱地吼他,“起开!你再这样我——”

“手里的东西给我。”薛敬声音低哑,浑浊带着颤音。

“……”二爷手臂一紧,脑子一片空白。

“给我。”

二爷迟迟未动,连呼吸似都压抑地停了。

薛敬见他无动于衷,于是将手臂伸过去,攥住他藏在侧腰下的右手轻轻一捏——一把小刀轻而易举便落在了自己掌中。

二爷背身在阴影里,耳尖响起那人灼烫撕裂的呼吸,几乎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什么东西砸碎了。没想到等了许久,也未见这人发难,却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搂紧,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一句话卑微地挤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我喝……你就能安心陪我睡一觉……”

长久的窒息后,二爷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毒蛊一旦入心,就没救了……殿下,人生短短数十年,我等不到枯骨成灰那刻,凡俗一个,就这么点出息。”

又好一会儿后,薛敬轻颤着点了点头,将那柄刀稳稳地放回他手心,“好,我喝。”

……

这一回,那道口子划得很浅,只稍稍破了层皮,鲜血就迫不及待渗了出来,在二爷心口发白的皮肤上淌下几道要命的细丝,跟软罗上绣好的红棠蕊被撕裂后缝补的细线一样支离破碎。

盯着那道鲜红色的血口,薛敬口干舌燥地吞咽了几下,探身过去,用舌尖轻轻碰了碰,然后不受控制一吮。

“唔……”

霎时气血上涌,仿佛断开的血脉猝然间相连,薛敬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人忍痛时迸裂的每一寸呼吸。

经年累月深埋在骨血的种子生根发芽,如枯木逢淋,遇见了亘古未见的骤雨。

随后,要命的毒与相惜的血两厢对撞,薛敬手臂上起伏的血龙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消匿。然而这一番较量令他血逆气邪,哪里还管身处何处,脑子里光怪陆离全是见不得人的画面。

他大汗淋漓地伏在二爷身上,意乱情迷地呢喃,“你这血太要命了,我难受死了……”

行将是冷情与热血化烂的软泥,交颈间全是巨浪滔天的欲念,堪比坊间春阁里催情的“花药”。

二爷咬碎的呼吸顷刻间急促起来,他软软地抬起手,攥着薛敬脑后的头发,帮他抬起头,“既自备了行头,今夜便收留你了,明天滚回自己的地方,少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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