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破绽

第五十章 破绽

五十、破绽

一大清早,丛中坊中便有了人声。

昨夜薛敬没走,就睡在空着的西厢房中,他早起走出房门,就看见蓝舟和葛笑正在院子里坐着闲聊。

开春的大地存不住雪,冰凌结了又化,从房梁上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蓝舟经过半个月的调养,伤势减轻,气色渐好,他穿了一身牙白色的长衫,淡青色的腰带紧紧地束在腰间,葛笑时不时地对他动手动脚,眼睛就没从他那腰上离开过。

“四哥,五哥。”薛敬也未觉得自己讨嫌,若无其事地坐到二人身边。

葛笑收回手,冲薛敬笑了笑,将准备好的糕点推到他面前,“吃吧。”

桂花糕配着山楂酥,薛敬随便拿起来一块放进嘴里,边嚼边问,“对了,怎么就你俩?三哥呢?”

“接了二爷的命令,最近都是早出晚归。”葛笑凑到薛敬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他在查城防的事。”

薛敬拿起桂花糕的手指一顿,“二爷也查城防?”

葛笑笑了一下,“也查城防?怎么,你也在查?”

薛敬放下桂花糕,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糖霜,笑而不语。

蓝舟接口道,“老六,老三查的事说不准跟你撞了,但是所查路径不一样。”

薛敬对蓝舟挑了挑眉,“我明白四哥的意思了。”

葛笑忍不了两人在他面前打哑谜,便敲了敲石桌,故意严肃地提醒道,“这都是自己人,给我把话说清楚。”

蓝舟挑了挑眉,故意不答。

而薛敬拿起一旁煮茶的热壶,往葛笑那半杯清茶中续了水,笑着解释道,“四哥的意思是,三哥所查城防之事的源头在民间,而我所查之法是通过官道,两者或多或少有些罅隙,所通口径也不甚相同,但是目的是一样的,四哥是让我从三哥那里入手,两相结合,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葛笑嗤了一声,对蓝舟说,“嗨,就这个,那你直接说不就完了么。”

蓝舟眯起眼角,意味不明地笑道,“二爷说过,不是你参办的事,少打听。”

然后,他又对薛敬狡黠地笑了笑,“六弟,他这话针对旁人,从来不对你。”

薛敬想了想,又问,“丛中坊中,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蓝舟直言道,“二爷下令,将吴家寨的两只‘猴子’放了。”

薛敬微微一愣,“放了?”

“是啊,放了。”蓝舟道,“还派了李世温盯着动静,这事是李世温那边单线办的,没过哥几个的手。”

“他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薛敬似乎察觉点二爷的意思,点了点头,“北边各个州府刚刚实行了通行禁令——幽州、揽渡河、灵犀渡口,还有各州府的碑界外都拦了兵,控制各地来往的人流,防止有心人混入其中私通消息,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两个人‘逃走’的时间很不巧,没有总兵府的那张通行令,他二人就算混出了幽州城,也走不了几步。”

葛笑道,“是啊,我也看见官府下发的文书了,渡口、官道、州府、县城……这些地方都被拦着,他们两个人这是作困兽斗。”

“要将毒刺从腐烂的肉里挑出来,必然得花点心思。”蓝舟笑着提醒道,“老六,这事,你也记着点。”

薛敬了然地点了点头,“四哥,这事我记着了,那两个人只要还在幽州城里,就好办。”

随后,几人就着晨起的日头,悠闲地用完了一餐,直到流星从二爷的房中跑出来。

“去哪儿?”葛笑见薛敬起身,随口问。

薛敬往正房看了一眼,道,“去问个安。”

说罢,薛敬便随手端起一盘桂花糕,慢悠悠地往二爷房间走去。

葛笑看薛敬走远,回头问蓝舟,“你怎么把‘猴子’的事告诉他了?这事跟他没关系。”

“这事怎么跟他没关系。”蓝舟低声说,“你想啊,二爷一直怀疑马镖的事是从幽州透出来的,那幽州城隐着的那个‘神秘人’必然是通着上面,说不定就是老六身边、或者是他认识的人。咱们现在是顺着鱼饵往上查手握‘鱼竿’的人,让他知道这事也好,留着心眼。再说了……”

“再说什么?”

蓝舟盯着薛敬早已消失的背影,莫名地笑了笑,“再说,二爷让他无事不扰,我不多给他找几件牵着丛中坊的事,他哪里找那么多理由往那间屋子里跑。”

“哦……”葛笑乖乖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他像是屁股上扎了刺一样,噌地窜了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蓝舟淡定地瞧着他,“你叫唤什么?”

葛笑连忙坐下来,猛吞了几口唾沫,“你啥时候发现的?”

“唔……”蓝舟挑了挑眉,“很久之前了吧,一年?两年?”

“一年?两年?!”葛笑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地怪叫道,“你天天跟我睡,你咋瞒着我?!”

蓝舟低笑了一阵,伸手捏了一下葛笑的腰眼,低声道,“二爷不是说了么,不是你参办的事,少打听——装‘瞎子’活得最久。”

“……”葛笑张着嘴巴,一时间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人模狗样的“废物”。

他的脑袋里,似乎轰然之间砸进了一块石头,被一瞬间砸懵了——那本来搁在心底原地打转的疑问猛然间有了定论,就如同一直在等着回复的信笺上被人砸上了个戳一样,这些日子所有的犹疑未定和辗转反侧都变成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笑话”。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葛笑接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米糕,直到终于把自己噎得咳嗽起来,他才觉得自己走失的魂魄回归了身体。

“哥哥,你至于吗?”蓝舟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将水杯送到他手里,“人家若是你情我愿,你又在这里震撼什么?”

蓝舟撑着下巴,笑着看向一脸菜色的葛笑。

葛笑用水把噎着的最后一口米糕顺下去后,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可……可这也不对啊……”

蓝舟用手指点了点那桂花糕上的糖霜,放在唇边抿了一下,习以为常地说,“这有什么,我可警告你,你就当做不知道,装傻子总会吧?”

“会。”葛笑点头之后,又猛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间歇性抽风的毛病可能短时期内改不了了,“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他是老六啊。”葛笑终于将声音压低。

“老六怎么了?”蓝舟一副“只你大惊小怪”表情,看着葛笑。

葛笑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的句子,听到最后蓝舟忍不住打断了他。

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人有情有义,有人淡定旁观,忽然之间,好像那夜无意中被自己掀开的轿帘变成了催化,要让这一切匪夷所思都变成心照不宣。

正当葛笑正跟手里紧紧握着的杯子较劲的时候,陆荣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赶了回来。

蓝舟看见他,“三哥?”

陆荣神色严肃,冲他二人招了招手,“出事了,我去找二爷。”

“昨天夜里,八敏河边的巷子里出了事。”此时,陆荣和薛敬四人都聚在二爷房中,陆荣的语速比平日快一些,“最近城防增兵,总兵府的布兵大换血,服役五年以上的老兵,几乎都被遣退了,新增的兵是从各州县招募上来的。如今,新增的兵和被遣退的兵相互看不过眼,在民间发生了不少纠纷,但一般也都是口舌纠纷,相互骂一骂也就算了,可是昨天早上在八敏河边的一处食坊中,闹出了人命。”

“人命?”薛敬一惊,“死的是新兵还是老兵?”

“是老兵。”陆荣喘了口气,继续道,“是个姓胡的汉子,叫胡立天。杀人的人是一个叫朱唐的新兵。”

薛敬一听这名字,面上不露声色,瞳孔却微微一缩。

陆荣未注意他神色的变化,继续说道,“听说是因为发生了口角,胡立天先动的手,朱唐是失手杀人,用的是刚从总兵府领来的新刀。”

“用新领的刀杀了刚刚卸甲的民?”二爷轻捻手指,蹙眉思索了片刻,又问,“官府是怎么定案的?”

“这便是奇怪的事,官府没个结论。”

“没有定论。”二爷品着这四个字,一时间有些迟疑。

陆荣又道,“昨天午后死者家属报了案,紧跟着仵作验尸,开庭审案,一直到了半夜,也没给出个审理结果,因为是在闹市犯案,有不少的目击证人,也都当堂作了证。那个死者的弟弟在衙门门口跪了半宿,结果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又怎么了?”

“今天早上,朱唐也死了。”陆荣继续道,“尸体现在被送到衙门里了,仵作正在验。”

“谁报的案?”二爷问。

“是朱唐的三个兄弟,他们一口咬定是胡立天的弟弟胡立深杀的。”

“麻烦。”二爷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当,新兵老兵不睦,后面可能会出现更多棘手的事。”

他转而又问陆荣,“那胡家的弟弟抓住了么?”

“没有。”陆荣道。

二爷冲陆荣摆了摆手,陆荣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薛敬快速站起来,一边将披风披上,一边愠怒道,“这个丁奎,昨日我才提醒过他,晚上就出事,我现在去衙门看看。”

“等等。”二爷拦住他。

薛敬的脚已经到了门口,却又被二爷拦住,他没转身,手却已经搭在门栓上。

二爷低声问他,“你跟我说实话,这个被杀的胡立天,是不是你的人?”

“……”薛敬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你别急,过来。”二爷轻轻舒了口气,在他身后叫他。

薛敬转过身,走回到他身边,低声说,“二爷,这人是我两年前收的,他在总兵府的卓缙文手下当差,专管北城的兵防,去年刚升任了队长,管着十几个兵。他平时与王府来往极少,只交我过两次消息。一次是去年年底卓缙文南北城突然换兵的事,还有一次……”

“是什么?”

“是他将郭业槐和卓缙文相交甚密的事提前透给了我,我才会对郭业槐这个突然从京师造访幽州的兵部尚书有所提防。”薛敬缓了口气,继续道,“他们这些人,平日里不会出什么岔子,这一次出事儿,也不知道是……”

二爷见他反应奇怪,连忙问,“什么事让你这么忧心?”

“我不知道……”薛敬站起来,有些焦躁,“这事太奇怪了,发生得也太巧了……”

二爷看着他,安慰道,“先别担心,这件事有地方可以查。”

薛敬不由自主地猛吸了几口气,低声道,“二爷,水里的鱼开始冒头了。”

这件事的事发过程极其怪异——首先,胡立天在卸任的当天死于非命,他的弟弟当晚因为官府没有及时下缉捕令,而先人一步,将那害死自己哥哥的凶手亲手‘绳之以法’——一个受害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杀人凶手,若是官府此时再下缉捕令,全城追捕胡家弟弟的话,那事情便显而易见了。

幽州城乌云密布,曾经所信之人终于在阴云之间露出马脚。

二爷看着薛敬的神色,低声说,“你是怀疑丁大人。”

薛敬坐下来,手心捏出冷汗,“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怀疑他。”

二爷顿了片刻,缓缓道,“是因为昨晚他没有及时下缉捕令?”

“人证物证皆在,一桩命案板上钉钉,为什么他当晚不下发缉捕令?”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二爷,如果他此时下缉捕令的话,目的可不一定只有胡家弟弟,他的兵可以敲开任何一家的门,包括丛中坊。”

二爷看着薛敬,心里却比他平静许多。虽然山雨欲来,对方究竟是何目的,目前为止全是猜测,他却总觉得,事件到此,有些怪异——但他又说不出哪里怪,因为这些事都恰巧地赶在了募兵的档口,看似腥风血雨,想要将靳王身后的人推上风口浪尖,却又好像是在靳王身后推波助澜一般。

因为卓缙文和郭业槐想要借募兵一事,清除靳王安插在兵防中的“暗线”,所以卓缙文才说服了丁奎制定城防募兵的计划;因为有了募兵计划,这半个月来幽州城防才分化出了“新兵”和“老兵”两派;随后又因为“新老交替”的罅隙,在民间产生了分歧,从而导致了胡家老大的惨死。

然而,问题也随之爆发——死在新兵军刃下的胡立天正好是靳王安置在总兵府、卓缙文身边的线人;衙门迟迟不下发缉捕令,胡立天的弟弟一怒之下,决定铤而走险,亲自动手将那杀害哥哥的凶手朱唐一刀毙命;最后,弟弟从一个受害人亲属的身份摇身一变,变成了新的通缉犯,官府衙门完全有理由,下令全城缉捕胡家弟弟——这个原本一目了然的案子,顷刻间从“兵杀民”变成了“民杀兵”,兵民一换,事件瞬间升级变了性质。

这一切顺理成章,又满是破绽。

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胡家……

二爷正在思索的档口,薛敬已经站起来,“我还是要去衙门看看,不管丁奎是敌是友,我都暂时按兵不动。”

二爷却摇了摇头,制止道,“我建议你直接回府,等等丁奎的信儿。”

薛敬却有所迟疑。

二爷解释道,“你想,若他真是敌,此时来王府,必然是请你的命,询问你的意思——到底是通缉还是不通缉;若他是友,他此刻也必来王府,但他就绝然不会是来请命,而是来倒苦水的。”

“那若是他不来呢?”

“不来……”二爷笑了笑,“他不会不来的,说不定此刻你一回去,他正在前厅坐立不安呢。”

又提醒道,“记着,不管他此时是敌是友,你都要咬紧一点——胡家弟弟必须全城通缉,而且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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