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惊蛰
六十一、惊蛰
三日惊变,随着翟叔的死,一切再次归元。
乱坟岗中立了新坟,不管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葬在了一起,生前多少情仇爱恨,身后即便相看生厌,却也只能将就着躺在一起。
初九在翟叔的坟前坐了一天,却没有祭酒。
翟叔生前没有亲人、没有儿女、也没有兄弟,初九觉得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他的一个记挂了,所以他只带了两个玉米窝头前来,算作吊唁。初九觉得往后自己能再来看他的机会很少,毕竟人海茫茫,光阴磨去美好的记忆,便只能留下创伤,而创伤,是他不愿时常去回忆的。
胡立深拿了靳王的赏钱,独自一人回了故乡。两个人进城,三个人相聚,一个人归家……这一路辛酸苦辣,他却一个字都没说。小舅的事,他不准备告诉老母亲,他打算这一路想一个让人好过的理由,总不能母亲晚年丧子,还要背着对自己弟弟的恨意,从此活在憎恶之中。
李世温和陆荣那晚确实抓了个士兵,并问出了处理吴老二尸体的地方,没想到卓缙文一不做二不休,根本没埋吴老二,而是直接将他的尸体抛进了揽渡河里,两个人追着湍急的河水跑了一整夜,才在第二天早上,在一处搁浅的河滩上,找到了那吴老二的尸体。至于吴老二当时从郭业槐住的天风驿站里偷出来的那个包袱,早就已经不知道被激流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吴老二的尸体被两个人拼死拼活地背回了丛中坊,却发现除了一个被羽箭戳穿的伤口以外,没什么值得查看的地方,重点还是在于那个丢失的包袱上。
众人无奈,也只能将吴老二的尸体送交官府衙门,由丁奎的人验尸收殓。
至于安平王府,倒似乎与这座藏污纳垢、却依旧生机勃勃的幽州城渐渐融合,不像以前那样,一座府邸正襟危坐在八敏浮桥边,无论怎么看,都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
转眼之间,到了惊蛰。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
幽州城下起了贵如油的春雨,一下便是整整三日。
战报踩着刚刚吐芽的新叶不期而至,赶在惊蛰这日送到了王府。
——大半月前,也就是靳王刚刚回到幽州的时候,呼尔杀就带了五千精兵越过三岔口,突袭了灵犀渡口。陈寿平带兵阻截至此,与其在渡口开战。
他们战了三天两夜,渡口遭到血洗。定县、遥康、华园等下属郊县皆遭劫难,民众苦不堪言。陈寿平在御敌的同时,紧急下令各州县府衙尽快安抚百姓,转迁流民,在州县府设置粥棚,尽其所能疏散拥堵的难民。
陈寿平原本已经做好了长期攻坚的准备,却没想到,呼尔杀在激战了三天两夜之后,于第三日的清晨,忽然全线撤兵,在定县、遥康、华园等地突袭的敌军也相继撤离,紧接着,沿着揽渡河南北沿岸的各州县府衙皆乱了起来,百姓不知敌军用意,为免再遭突袭,纷纷逃离原籍,往不知名的地方奔逃。
而官府更是没接到下一步的指令,只能暂时观望,尽可能缩小流民迁移的速度,安抚本府民众。
一时间兵连祸结,在灵犀渡口聚集的又是观望的流民,又是驻扎的大军,还有经商的、走货的、闹事的……鱼龙混杂,乱七八糟。
陈寿平只能迅速调来定县的傅声帮助安抚渡口的民众。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十天,直到前几日,形势才有所收敛。因为呼尔杀撤兵的举动,让灵犀渡口及其附近州县得以片刻喘息,三日前,陈寿平终于下令危机解除,留下五千精兵驻扎灵犀渡口,自己则领着剩下的人逆揽渡河南下,不日将抵达幽州。
傍晚,大雨转成了蒙蒙细雨,犹如含着水汽的薄雾,笼着整个幽州城。
靳王没有执伞,慢步走到丛中坊时,他的额发上已尽是水汽。
流星抱着一摞衣物从长廊尽头转过来时,正好看见薛敬走进来,他笑了一下,快步跑近,“六爷,你来了。”
“嗯,他呢?”
“在沐浴呢。这是新烘的衣服,我要给他拿过去。”
薛敬随手将流星手中的衣物接过来,笑了笑,“我去吧。”
流星笑嘻嘻地看着他,“六爷,近来很少见你笑了,事情都解决了吗?”
薛敬捏了捏流星的胖脸蛋,“差不多解决了,人没多大,鬼机灵。”
流星跟着他的大步子紧跑了几步,“我可傻了,不怎么机灵的。是因为小敏哥哥前阵子接了二爷的令,总出去办事,这两天就不出去了,所以我才猜到的。”
此时,两人正一并走往正房走,薛敬忽然说,“对了,我问你个事儿。”
“六爷,你问。”
“你还记得那个姓胡的小哥哥吧?”
流星:“记得记得,胡立深是吧?他离开幽州的包袱还是我收拾的,怎么了?”
“他来丛中坊的那天晚上,知道二爷是从哪将他捡回来的么?”
流星皱着眉头,头一次有点为难。
薛敬弓着身,勾着他肉乎乎的肩膀,往一旁的长廊上引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最近他们在湖里打了几尾春鱼,回头烤了给你吃。”
流星摸了摸叽里咕噜直叫的肚子,舔了舔嘴唇,“唔……六爷,二爷说以后不让我收你的东西,哪怕一张纸都不行。”
流星憋着嘴,极其委屈,想要,却又不敢违背二爷的意思。
薛敬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不打算为难他,“行,回头我让人把鱼带给你,怎么?不能说,还不给吃么?”
流星立时咧着嘴笑了笑,伸手扯了扯薛敬的袖子,“六爷,我是不能说,但是那个李大哥,他能说,你有空抓他问问。”
薛敬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笑着逗他,“小小年纪,就学会出卖兄弟了?”
流星吓了一跳,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六爷,您不能冤枉我,我是看见那晚,是李大哥陪着二爷出去的,才告诉你的,其他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薛敬站直身,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开玩笑的,你去吧,我进去了。”
流星应了一声,迈着小步子从廊间跑走了。
薛敬看着他跑走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正房的门,心道,就因为藏药那事,他在这院子里旁人身上花的心思算是都付诸东流了,一切从头再来,早知道那日就不一怒之下,点破二爷藏药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无奈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氤氲着比外面还重的水汽,隐着的屏风后面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薛敬被这水汽弄得心中一颤,脚步都跟着慢了下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二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去。
“哦,是我。”薛敬轻咳了一声,忽然就感觉到屏风后面的人动作一滞。
停了许久,屋内都没有声响,直到又一声水声传来,二爷的话音中立时收回了方才对流星说话的温柔,低声说,“不是说这几日在忙吗。”
薛敬站在原地,也不知是进是退,“提早了一些,晌午就忙完了。”
“事情都办妥了?”
“嗯,今早去了一趟府衙大牢,将之前因为闹事关进去的几个老兵保出来了,这些天丁大人也没时间管他们,每日还好吃好喝地待着,气色倒还比进去前好。”
“都放出来,你打算如何安置?”
“二爷……”薛敬咳了一声,吸了一下鼻子,忍不住问他,“我能不能绕过去,看着你说话?”
“……”二爷动作又是一滞,顿了顿,才道,“你过来吧。”
薛敬得了“特赦”,便慢吞吞地绕过屏风,在氤氲的水汽中规规矩矩地绕到了那人的身后。
外头潮湿阴冷的雨色像是忽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那轻纱似乎还刚被暖热的熨斗烫过,就挂在廊前,散着白色的烟。而此时薛敬的心口又刚好贴着这些用熨斗烘热的衣服,衣物的余温混杂着眼前飘荡的水汽,一时间,和外头阴湿的夜色形成了鲜明反差。
他这样盯着这人浴中的背影好一会儿,也没说话,二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回事?还没说呢,怎么安置的?”
“哦……”薛敬反应过来,将怀里的衣服随手摆在一旁的凳子上,朝前走了两步,紧贴着来到那人的身后,“不打算留,带头闹事的人往往需要的不是‘后路’,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会带来血雨腥风,因为他们按捺不住,不好管。”
二爷点了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这些人几乎都只是为了生计温饱,在大牢里待着的这些日子,有吃有喝,倒也不闹了,所以我就给了他们每人一些银钱,打发他们回老家,或者做些小买卖。”
薛敬将袖子挽起来,在他身边的热水里浸了浸,然后若无其事地将那人的长发搭在侧面,在他肩上按了按,一边按一边说,“我瞧着他们这些人也没有继续当兵的意思,跟送去城外的那三百人不同。”
二爷没有打断他的动作,默不作声地等了片刻,才又道,“你这样处理很好,我本来还想说,让你不要将这几个带头的人也一并送交刘鹤青,看来以后这样的事,不需要我多说了。”
薛敬低下身,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说啊,我喜欢听你说。”
他的声音像是浓雾,带着滚烫的热意融化进满屋弥散的水汽当中,从二爷发间散发出的清甜的皂香,让人渐渐沉入这安逸的二月天,细碎的呼吸带着焦灼不堪的意味扑面而来。
二爷伸出手,轻轻按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别这样。”
薛敬的手一顿,扑进耳间的热气忽然一停,那人忍不住错开了脸,将神色隐去。
“……好。”薛敬抬起身,将自己和对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说了不催、不逼、不急……若是反悔,我这面子往哪儿搁呢。”
二爷不由地一笑,觉得他说的尽是疯话。
以前他并未觉得这人做事有这么跳脱,如今再见的这段日子,总觉得他像是终于活出了自我一样,不管何时何地,都能和正经的言语唱出个反调,还另辟蹊径地认为自己这样的行径合情合理。
然而,也非不合情不合理——以前总觉得,这是幽州城,而他是靳王。既然是王爷,他就总该有些王爷的样子,就该习惯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立场,然而,来幽州的这一个月,自己竟然也渐渐习惯了这人的路子,不按常理地出牌,义无反顾的坚持。
坚持于在形形色色的恶人之间,维持着不变的本心;坚持着穿上那层自我厌恶的“皮”,尽力活成黑白两色;坚持敬人恩,忠人事。
……还有,坚持在自己这里“不催、不逼、不急……”
靳王将自己活成了一面镜子,总是想让他亲眼看看镜中这个不堪的自己。
“殿下……”
薛敬微微蹙眉,一旦听见这人这么唤自己,那后一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话,他便有些不想听了。
“值得吗?”
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几乎未加思索,“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情不情愿。若不是你情我愿,你便不必管我的心思。”他贴在二爷耳边,侧头冲他笑了笑,“二爷,您若连我的心思都要管上一管的话,那您未免也太霸道了。所以你不要管我,由着我便是。”
“你……”
“二爷,”薛敬快速压住他的话,问道,“水快冷了,还要续热水吗?”
“……不用了。”
薛敬压着嗓子,用商量的语气询问,“那我抱你出来?”
“不必,让李……”
薛敬声音一沉,冷道,“你洗个澡,他进来干什么?”
“我一个废人,不让他帮着,难道……呃……”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一握,借着水中的浮力,猛地撞在了桶壁上,就这样不尴不尬地“钉”在了那。
“以后不许这么说。”薛敬低沉的嗓音中难掩怒意,他的呼吸有些急,从进入这间屋子后,这是第一次,他与这人正面对视。他伸出手,将贴在二爷唇边的发拨开,他的袖子碰着热水,漂浮在水上,“你这样说……有人会心疼。”
然后,他扯过手边的毯子,盖在二爷身上,又伸手到水中,猛地一施力,只听“哗啦”一声,便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湿了半截的毯子盖在那人身上,沾湿了自己的衣服,薛敬也毫不在意。
倒是这样的动作,近来频繁出现,二爷有些不耐地推了推他,想让他尽快将自己放下,可薛敬却不慌不忙,好像故意放慢了脚步,要将那屏风到床的距离走成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路一样。
“这些事,平时都是李世温做?”薛敬将他轻轻放下,随手扯了棉衣披在他身上,又将他贴在背上的湿发拿了出来,细细地顺了顺。
“……”二爷没说话,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结果,这极其寻常的一件事听进靳王耳朵里,倒像是扎进了尖锐的倒刺,紧跟着心里都不太平起来。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帮他梳理头发,一边问,“最近寨子里没什么事吗?”
二爷看着他,“什么意思?”
“老万修寨门修的七七八八,到现在也没人亲眼看看他到底修成个什么样子了;五哥要照顾四哥,还要查吴家兄弟联系过的店铺,也没空回去;三哥要帮你料理幽州城的琐事,还要时刻警惕寨里的兄弟别出门闹事,杂七杂八的事情他都忙不完,也没空去管山里的事。”
“……”二爷终于停了手下的动作,正色看他。
薛敬看了二爷一眼,语气不善地说,“我瞧着就李世温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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