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暖光

第七十章 暖光

七十、暖光

薛敬这话说得极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二爷听清了,这话像流水一样,温婉地流进了他的心里,随即汇入心中那片沉静的湖中。

下一刻,二爷根本来不及回应一句,那人的呼吸便附着自己的唇间,轻轻地在自己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随后,薛敬就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慢慢的加深了这个有些轻浮的动作,将一层一层深重的呼吸变成了情至深处的喟叹。

窗前的烛火终于燃到最终,在亲昵的叹息间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沉静的深夜散发着令人难忍的热意,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搅弄这人心中那片深湖,用力拨开静止的浮萍,去瞧一瞧浮萍之下掩藏的水色。

静水遇见清波,慢舟无桨摇动,撞在生着杂草的岸边,惊起一滩飞花。

唇分,靳王率先别过脸,在黑暗中抵死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吞咽了几下,想压抑住莫名的心跳,让它别那么热闹。

他的手跟着瑟缩了一下,赶忙松开了对二爷的桎梏,将身体往一边斜了斜,“我……对不起……没忍住……”

二爷的一双眼中不见什么波澜,他仿佛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又仿佛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剥离开来,方才那片刻的温存并没为他冰凉的心口增添多少余温。

但是薛敬感觉到,那人一向冰冷的手心却是热乎的,甚至渗出了滚烫的汗水。他下意识地凑近些,贴着他的耳边询问道,“我这样碰你……你讨厌吗?”

“……”二爷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帐顶发呆。

薛敬又试探道,“‘你我走的是两条路’这种话我听腻了,你换一种说辞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几乎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在灵犀渡口的驿站中,他就曾经情不自禁地放任过自己的情志,他当时想要任由这种“情志”生长,也曾肖想过,是否这样孤注一掷,就能在那人平静的心湖中空投了一枚石子,即便不见惊涛骇浪,却也足以撩动那抹常年无波的静水。

但是,在那夜的最后,靳王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在临渊之际悬崖勒马。

当时他想的是——只要没有到这一步,他们二人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走到了这一步,那层窗纸忽然就戳破,许多可能的岔路便都会被封死。

薛敬见二爷长时间无话,便有些心慌,许久之后,二爷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撑着床坐起身,伸手去拿床边案上的药瓶。

“你……”

“来,我给你看看背后的伤。”

薛敬忍无可忍,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逼迫着他看向自己,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这么害怕那个问题吗?你明明没有那么讨厌,你的心跳明明和我一样快……”

“殿下。”二爷冷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别这样。”

这样几个字,又像是堵进了喉咙里的铁块,将薛敬的脏腑都砸得稀烂。、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愧疚瞬间被愤懑取代,他松开那人的肩膀,有些赌气地趴回枕头上,闷声道,“那你别管我了,疼死我算了。”

“……”

二爷停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能不管他,他伸手拿过药瓶,小心翼翼地将薛敬身上的寝衣拨开,又轻轻地解开纱棉,将药粉一丝不苟地撒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呃……”薛敬咬着牙闷哼,“疼……”

二爷叹了口气,“我听说殿下被打的时候,可是一声都没吭。”

薛敬苍白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他抬起头,艰难道,“……在你面前演苦肉计,可惜你软硬不吃……”

二爷压下身,在他耳边说,“疼就喊出来,我知道疼。骨头差点被打碎,可不是疼么。”

薛敬觉得他这话一语双关,此刻却也实在没心思去探究。

“我知道你不是顾念儿女私情之人,你肩上所负的要比任何一个人都重。你其实知道,那夜灵犀渡口的驿站,我是醒着的。”二爷忽然感觉到薛敬的不断瑟缩的背脊猛地一颤,他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手臂,他用新的纱棉重新将伤口裹好,轻声说,“殿下,你的前路还很长,为什么……”

“可我想你陪我一起走。”薛敬扭过头看着他,却感觉到那人的眼神倏地回避了一下,似是极其忍耐地避开了他这句话。

二爷将带血的纱棉扔在一边的托盘上,然后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为那人盖好被子,就着支起的枕头靠在他身边。

“九年前云州一战,我烈家满门全部葬身火海。云州失落,从此北方‘三州问鼎’之势瓦解,九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云州城陷落的真相。”

薛敬惊愕地看着他,二爷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自己的身世,今夜忽然提起,薛敬竟然紧张地忘了呼吸。

“烈家大军在九龙道全军覆没,难道真的有人陷害?”

“目前看来,没有。”二爷定定地看着一处,眼神有些冷漠,“当年父亲领军一战,战前战后皆无疏漏。大军与敌人交战于九龙道,战败的原因也是因为那里地势难控,又恰巧中了敌军的埋伏所至。我查了许多年,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这场仗确实是因为主将布战失误而导致惨败——几万人埋骨他乡,时至今日,仍然是南朝战史上的一根毒刺,说不得,碰不得,父亲一世英名,战功无数,却不想,这最后一战,非但身死,还毁了一世英名,成了奇耻大辱。”

他有些惨烈地笑了一下,继续道,“但是云州城陷落的时间,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云州和九龙道相距数百里,即便九龙道一战惨败,云州城也不会在三天之内就被攻陷——因为当年的云州易守难攻,还驻扎着无数精兵良将。就好像……敌人早就知道九龙道一战会败,他们就守在云州城边上,等着为自己打开城门一样。”

“直到任半山的出现,我才又证实了一些心底的想法。”二爷顿了顿,垂眼盯着自己不断轻捻的手指,“云州城里住着一只猛虎,他们隐而不发,潜藏至今。可惜啊……任半山终是一个无名小卒,他身后到底藏着什么人,什么势力,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也不知道。所以殿下,我的路终究要向着哪个方向走,我还在寻找;而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路,何必与我同行呢。”

薛敬看向他,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地笑了笑,“这就是你说的两条路。”

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薛敬笑意一收,冷声道,“好。那我问你,九年前云州一战,我为何会被敌军挂在云州的城楼上,你又为何出现将我救下?还有你的膝盖,到底是被什么兵器所伤?我又为什么会在鸿鹄待了六年后,忽然被你赶出山门,跟随陈寿平东征西战了三年?又为什么……萧人海卷土重来后,第一个找寻的就是你?还有,呼尔杀为何与陈寿平交战时,扬言‘生擒靳王’?为什么是‘生擒’?为什么不是‘斩杀’?我可不是什么武艺超群的猛将,呼尔杀随便派出一队饮血营就能置我于死地,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杀我,而是放任我白白活了九年?我不相信他们不想杀,我的人头可值了不少赏金,若是被谁斩杀,那定然是头功。”

靳王努力地抚平了急促的呼吸,蹙眉压制着痛意,继续道,“幽谷一战中出现的‘银甲书生’到底是谁?他是呼尔杀的人,如果呼尔杀都扬言要‘生擒’我,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将我捉拿回去?何必多此一举地在我方败阵时故意放我一马?还有翟叔……他临死前说的‘银甲人’又是谁?他又是谁派出的杀手?如果他是呼尔杀派出的,那为何你在风月楼的那一晚,他会去找任半山索命?!”

“二爷,你倒是跟我解释解释,你说你我走的是两条路,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交点?”靳王忽然抓住二爷的手,那人冷不丁地颤抖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我走的本来就是一条路,你总要找理由将我撇开,就好像是我贪生怕死,而你孤军奋战一样……”

薛敬撑着身体,颤巍巍地爬起来,伸手揽住这人僵硬的脊背,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肩上,他用手心轻轻地安抚他的后背,顺着他披在肩的长发一丝一丝地捋下去,沉声说,“可我不要你一个人走啊……从你将我从云州城的望月楼背出来的那一天起,我的命就是你的。不管你要不要,无论你愿不愿,纵然刀山火海,高峰低谷,季卿,这么长的一条路,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

忽然,随着靳王口中唤出的这个名字,二爷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一夕之间,长久遗失的记忆猝然间重组,那么多个深冷的夜晚,他独自回味过往的时光,自己都不曾想到,平素自以为能够坦然面对的一切,却在这个名字被他唤出时,他的心脏回猛然间收紧,甚至有些疼。

他一直未曾惦念过儿女私情,这些年来所思所想,无非是九年前家破人亡的一战中还曾留下过什么可供回忆的痕迹,还有往后不长不短的年月里,那条不见终点、又随时能见终点的路。

他却全然没有想到,在这条没有岔路的路上,竟然分出了岔口,而靳王于他来说,就是这个“岔口”。

这人偏偏用了一种他全然不敢肖想的方式,要与他同走一条路,不论来由,没有预兆。

……

许久许久,薛敬都没有等到二爷的回答,正当他再想说话的时候,那人忽然侧过头,猛然间封住了他的呼吸。

“你……”

薛敬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可那人闭着眼,连睫毛都在颤动。

“等、等一下……”薛敬推了一下,却没推开他。

那滚烫的热气与自己的呼吸搅在一起,让靳王一时间有些迷离,“你还没回答我……”

然而,对方根本没打算回答他什么。

不一会儿,靳王被这人猝不及防的反应弄得晕头转向,脑海中残存的疑问和执着,都随着这个略显嚣张的吻化成了一团雾气,在清晨的暖光射进窗的那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了。

“……二爷,你又打算用攻心这一招了么?”薛敬短促地吸了口气,将他压回枕头上,这人的花招层出不穷,让人永远猜不透。

“你还没回答……”

“殿下,”二爷轻声说,“你要的只是一个回答,而我寻的是一个真相。你说你我走的是一条路,可我连我的路在哪儿,都没见到,何谈‘同路’呢?你……”

“好了,别说了。”靳王有些疲惫地叹口气,伸手扯过被子,为他盖好,“说过不催你的,你就当我用了‘苦肉计’,博你同情吧,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等一下……”二爷忽然握住靳王的手,喘了口气,低声问,“值得吗?”

“我的回答没变——值得。”薛敬凑在他的耳边,笑着说,“我的命都是你的,没有什么不值得的。睡吧。”

“……”

许久之后,久到薛敬已经抱着自己睡着了,他才在这人均匀的呼吸中默默叹了口气,他伸出手,从贴着床底的木格子里取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那把匕首许久之前曾差一点葬身于鸿鹄的山火,还是李世温背着他穿过雪松林,返回石头房取回的。

他单手推了一下刀柄,匕首上一排字映入眼帘——“天骑十八”。

二爷握着这把匕首,许久不曾闭眼。直到那人梦呓之间、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又往里紧了紧,直到自己的身体贴在那人的怀中,他才慢慢地收回眼中的冷意,将匕首放回床下的格子里。

日暮之后,焉有暖光。

二爷转过身,近在咫尺地看着这人的眉眼,忽然发觉,这条路上出现的“岔口”好像为这条冰凉的路增加了温暖——这暖意浸透了自己的心脏,像是直接在他那片心湖四周架起了篝火,借着那微不足道的热浪,一点一点地将这片一望无际的冰湖暖热。

他不由自主地贴上前,在那人的眉间轻轻吻了一下。

随后,困意来袭,他渐渐地沉入了旋转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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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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