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
基拉祈醒来的第一天,宁静被打破。
惧怕遭到报复的人,渴望获得利益的人,彷徨中迷失自我的人,在鼓动下点燃焚尽生命的大火,但于劣势环境保证安全并非易事,他们似乎也不在意自己会葬身火海。
基拉祈醒来的第二天,海洋的潮湿与荒原的燥热在森林上空形成诡异制衡,滚滚浓烟融入压抑的乌云,雾霭弥漫,对千柳来说昼夜不再有区别。
在湖边坐下的他浑身汗湿,旁边瘫满森林的魔兽,它们轮班跑去救火然而仅能暂时压制火势,哪怕以千柳那夜视糟糕的眼睛都看得到有火光冲天。
闯入者仍在悍不畏死地疯狂纵火,森林再大也禁不住烈火一直焚烧。
手背忽然传来一阵湿润感,默默陪伴身边的月精灵舔舐意外导致的伤口,黑鲁加和黑暗鸦则之前就被派去跟随执意要寻找其他魔兽的祭司。
“呜……”
微弱呜咽响起,疲倦的千柳稍稍提了些精神挪动位置——基拉祈正抱紧那颗祭司交给它的奇怪绿蛋蜷缩着,察觉有人接近后它蔫蔫睁开眼睛,沮丧道:“是因为……我醒过来吗……”
千柳倍感头大地暗啧一声,一定是之前他去找祭司时说的话被记住了,明明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让它实现愿望就只是茫然,怎么这会儿又敏锐得厉害。
“bulaki。”月精灵用前肢轻抚基拉祈的额头安慰它,随后抬头望向千柳。
人类被自己的精灵无声注视,无奈地抓了抓后脑勺,开口道:“尽管那会动静确实挺大的……但你只占小部分原因,况且真是你的错祭司就不会把重要的蛋留下。”虽然主要情况是大家都很忙没空照料一个蛋。
“他不是还说过吗,‘基拉祈不出现也迟早会出事,和人类有牵连的魔兽太多了。’”
解释略显粗糙,不过成功使心性单纯的基拉祈情绪好转。兴许是有被安慰到的缘故,星星抱住蛋,扭扭捏捏地飞到他头上。
“喂,你们很重啊!”
千柳表示出强烈不满,他大幅度倾斜上半身,毫不顾及没有防护的小只魔兽,毕竟身为超能力系无需担心这种小问题。
悬浮在半空打了个转,基拉祈还想和千柳二次贴贴,无意识飘荡的身体却撞到了一堵“墙”,从头顶传来不可抗力推着它下降到暖烘烘的厚实毛发里。
大狼犬吐出嘴里的橙色物体,偏头看向自己背部,而想和旺财打招呼的千柳立马被地上一动不动的物体吸引,他眯眼打量完,摩挲下巴颇为遗憾道:“今晚就吃火烤小鸡仔吗?牙缝都不够塞的啊。”
话音刚落,蹬直小细腿装死的火稚鸡飞快跳起,翘着焦黑的屁股尖钻入魔兽群中消失不见。
“……”到嘴的嫩鸡肉没了。
还有心思挑剔伙食的千柳露出惆怅脸。
没理会若有似无的怨念,火村一掌拍上黑发凌乱的脑袋强行扯回这人歪掉的注意力,冷峻的面容一片肃然。
“两个教会都在往海边聚集,如果他们找到宝物,后果会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大家伙们现场打架?”
“很有可能。”
“确实糟糕。”
没听出任何糟糕的火村继续分享已知情报:“猎人为主的群体在捕杀魔兽逼近这里,人数很多。”
“不能偷偷溜走吗?”
“被包围了。”
“真是糟糕。”
“……”火村低头俯视搂靠他的腿来支撑身体的人,果然还是在意那语气里的漫不经心。
基拉祈苏醒没多久,千柳就曾提议,祭司留下被视为目标之一的“许愿星”趁早远离森林中心去往隐蔽地点,虽说不一定能确保安全但总比待在显著要害有所保障,结果遭到拒绝。
理由是“魔兽们怎么办?”
你救不了它们还会白白死掉。
当时的千柳听上去很不愉快,而祭司笑了笑。
尽我所能。
千柳低低骂了句没人听清的话便转身离开,潜入周边森林兀自捣鼓,再回来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派遣精灵去保护别人。
实在是反常。
第三天,面对层出不穷的计谋,森林方一直紧绷神经抵抗侵害。
千柳提了一嘴能否从教会手里把宝物抢来,火村就拎上武器和狗真去抢了。尽管他应该很清楚要避免与历史交缠。
第四天,可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疲于应付的魔兽们伤亡随之增多。
第五天,海浪日渐凶猛,大地出现裂痕。
千柳怀疑火村跑路了。
第六天,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千柳躺在粗壮枝丫上,视线穿过层层枯叶投向白昼黑夜不明的天空,只反馈来的一片稠黑让他以为黑暗鸦在自己脸上打坐,而不是和基拉祈一块挤在自己肚子上。
树下,祭司正帮一只直冲熊处理伤势,忽闻轻飘飘的询问落下。
“你不怪我们不帮忙吗?”
将那只处理完毕的陌生直冲熊安顿在旁边,祭司拂开一条垂下晃悠的腿好站直。
“本来就跟千柳火炎没关系。”他转过身,看向不怕摔的人,“你们不趁早到对面去的话会受牵连的。”
苦涩焦味贯穿嗅觉,高温下木头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仿佛近在耳边,自由的魔兽们惜命,也竭尽全力想挽救同伴和森林,阻挠它们的却是一群不择手段似摒弃了理智的存在,碰撞之下其中一方就显得尤为惨烈。
千柳笃定祭司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他应当忧虑,充满悲愤,也可能深陷绝望,此刻却平淡得反常,偶尔在照顾绿蛋期间发呆走神。
“无所谓。”
拍开肚子上的两坨,千柳扶住枝干挺身侧坐其上,探头朝地面张望。
闭目养神的月精灵似有所感,在那道目光扫来前睁开猩红眼眸,金纹微亮。
仅剩的右眼不至于一点都没法看清地面情况,但捕捉到亮光后他能省去分辨时间立即判断那边是理想的着陆地点。
“抱歉,难得醒来一次,却害你有了不愉快的记忆。”
跳下时,祭司正抱住扑来撒娇的基拉祈,粗布裹住了他手臂上的大片烧伤。
一千年里宝贵的七天,基拉祈本应在芳香花丛间嬉戏,感受暖风和细雨,最后于闪耀群星的环绕下安睡,静度新一轮沉眠。
“不愉快的记忆……”坠落人间的星星神情懵懂。
凑前的千柳屈起食指,弹弹基拉祈的小脑门:“它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吧。”
不然也不会活得独树一帜。
灰发少年看着他,唇角扯出一抹含义复杂的浅淡弧度:“那样也不错。”
最后一天到来前,几日不见的火村及时赶回,见到人的千柳第一时间捂住鼻子。
“你给恶势力组织打工那会也这么卖力的吗?”
火村不回话也没解释,径直塞给他一掌多长的宽石盒和十几公分的奇怪石锥,走向一颗剩下半截的树,散发出同样气味的大狼犬紧跟上,毛发黏成一缕缕的大尾巴擦过千柳小腿时留下脏兮兮的“黑泥”。
后者对此不敢怒不敢言,站在原地研究起手上两物,翻转间与之接触的皮肤或多或少都沾上了暗红细碎的片状附着物。
石盒密闭,难以打开,但并非无法破坏,里面或许就有宝物。
石锥表面嶙峋,神似洞穴内的钟乳石,然后被路过的火村顺手掰下。
不等千柳疑惑,黑暗鸦出乎意料地跳飞到他手拿石锥的小臂上,埋头用鸟喙卖力敲击啄下一层石质外壳,露出内部暗藏绚丽的半透明矿物。
等外壳被逐渐剥下,顿时有少数魔兽敏锐望来。
大概能知道火村干活没异议的原因了。“本源”既是精灵渴求的力量,正好可以为时拉比充能以便送他们回到正确时空。
除了千柳。
第七天。
火焰烧尽了所及之处,寂静无波的湖泊不复清澈。
“自然能量属本源,不如说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皆为本源,包括人类和魔兽所具备的情绪,包括至高无上的神。
你和我是一样的。
接受这一切,成为祂,引导人类……”
腥臭泥土掩盖了那张呢喃不休的嘴。
高喊“为兄长报仇”的年轻猎人击溃了投身灾厄的人类叛徒。
而后他掺满仇恨的血液顺着倒悬的青涩头颅流淌,滴答声不绝于耳,铺在下方的浅褐皮毛被浸染,深褐色条纹勾勒出箭头图案。
狂热信徒在神物前停下步伐,永远沉默着反思自己虚伪的虔诚。
千柳弯下腰,神色如常地伸出手:“好了,到我身边来。”
星星状的魔兽贴紧那枚黄纹绿蛋,捏住一角小小布料,稚嫩声线透出浓浓不安:“祭司……祭司!”
“没事的,这里只剩我们。”那人安抚它,目光转向气息微弱的祭司,面露遗憾,“他注定死在这里吗……”
顿了顿,千柳扯出颈绳,解下被予以祝福的石像,轻轻放置在双目紧闭的少年胸口。
我不想嘲笑你的信仰,但你得到了什么?
千柳总能遇到自持信仰的人,可在他看来只有想做的事才是值得的。
了无生气的泥泞之地挤攘沉闷死气,基拉祈踌躇片刻,还是换了位置——从一侧来到另一侧,让自己和绿蛋处于两人之间。
被严密保护了七天,它将保持纯真在今夜入眠。
嫌黑的千柳支棱起一束简陋火把,火光跳动,照得基拉祈倒退瑟缩,不过一只胳膊拢过来,使它不再害怕。
“祭司!”
星星瞪大眼睛,高兴地蹭蹭脸边掌心。
“醒了啊。”对上那双勉力睁开的红眸,没有嘘寒问暖,千柳直截了当地撂下三个字,“你会死。”
陈述性的平淡,搭配祭司脸上的淡然,他用不明显的点头动作回应,接着发出细微声音:“基拉祈,我能许愿吗?”
伏在旁边的基拉祈听见了,却因此而无措:“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
“没关系,‘忘记’就行。”
“忘记?”基拉祈重复一遍,无法理解其中意思。
它甚至不理解究竟何为“死”。
“别听他的,麻烦。”祭司开口前,千柳不耐烦地打断两者,“闭上眼睛,给我睡觉。”
“诶?”
“你睡觉祭司就会开心地陪你一块睡,先睡着的有奖励。”
“奖励……好!”没听到反对声,信以为真的基拉祈当即躺平,黄色飘带包粽子似的裹住身体,由于时间未到,它仅仅是躺着努力执行睡觉。
什么开心地陪你一块睡啊……这还能给忽悠成功了……
祭司有点接受不能地颤了颤嘴唇,又立马抿起,他不敢笑,伤口太疼了。
起码能达到目的。即便自己早早支撑不住,在基拉祈眼里也只会是“睡着”。
缓慢而谨慎地长舒一口气,生命之火飘摇不定的人轻声感慨:“最后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旁边人收回打量他伤势的视线,踢开脚边的枯枝,不客气地说出反话。
“只有千柳一个人?”眼前开始模糊的祭司问道。
“我让他们回去了。”
“你怎么办?”
“等。”等星星沉睡,等你离开,“等到时候打开宝物。”
静默。
听上去不是一个好主意,即便千柳只说了打开宝物,而不是利用它们去做些特别的事,那也……
“老祭司告诉过我,久远时代的人们曾掌握超绝的技术,他们通过创造大地与海洋的神明本身制作出‘宝珠’来施加桎梏。那两位现在一定都想先得到压制对方的实力再去争夺自然能量。”祭司喘了口气,还想再说下去,“所以……”
“所以宝物现世后它们会立刻出手。”千柳捧住他下意识伸向自己的手,重新放回到原先半搂住的绿蛋边,“我有我的理由。那将在小祭司死后,不会打扰到你的。”
是啊,我会死。
祭司恍惚想到,头脑昏沉无力。
真草率啊。
“你怎么办?”他握紧胸口石像,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两句话,“只有千柳一个人被留下。”
千柳撩开祭司的额发查看瞳孔状态,认为这重复言语的表现是濒临死亡的意识错乱。
他停住两秒,撤回手:“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总之别小瞧我。”
“对不起……”
趋于扩散的瞳孔忽然凝固。
被推开时,千柳满心愕然,不管是对祭司仍有余力,还是平静中发生变故而自己未能察觉这件事。
恰好,身体渐发光的基拉祈偷偷睁开眼睛,愣愣望见罩在上方的少年那张隐忍的面容。
“是我输了。”他缓缓笑道,“千柳的奖励……留到下次吧,基拉祈要睡了不是吗?”
星星回过头,看到跌坐在身后的千柳欲言又止,但点了点头的模样,顿时绽放出纯粹无暇的明亮笑容:“嗯,说好了哟!”
它还和那枚静悄悄的绿蛋道别,最终在祭司的怀抱里化为初见时的结晶茧,沉入这片本该是森林的地域之下。
那人也彻底安静了。
被挡住的基拉祈看不到,从千柳的角度却得以窥见一根诡谲阴森的长条阴影穿透了祭司又急速钻回地底。
仓促间他认出来,是负能量凝聚的怪植物。
可负能量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它们是被什么吸引的?
跟着谁过来的吗?
如果刚才不是祭司的那一下,遭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绿蛋和基拉祈。
死透了吧?
好冷。
“别老这么突然啊。”
千柳发出抱怨。
僵直的手撑起身体拍拍屁股,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无声无息的祭司,瞥到孤零零侧倒在地的绿蛋时心道糟糕。
忘记问蛋的事了,能不能丢啊,或者吃掉?
想了想,千柳摆好祭司让他抱住绿蛋,随后自己盘坐一旁,拿出石盒置于身前。材质暗沉无光的小苦无刃尖朝下,他正欲挥下。
“别动。”
然后被清清冷冷的两个字在寂静黑夜里砸得头晕眼花。
“这里,都是你做的?”
受未知炸裂导致面目全非的森林湖泊,随处可见的不明坑洞,久经不散的焦臭味混杂诡异肉香,以及以此处唯一可活动生物为中心散落的各色尸体。
“如果我说‘是’?”千柳的手还举在那,纹丝不动,他没去看说话人,反正听声音离得远也看不见。
“……”声音就此融入黑暗,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不稍片刻,黑卷长发的年轻女性踏入光亮范围,她将鬓发捋到耳后,与才抬起头的人类对视,漂亮的蓝色眼睛疏远又淡漠。
萝娅尔。
千柳吞下这声呼唤,冷眼注视跟随少女的漆黑身影。
扭曲,混沌,加了胶的恶臭烂泥。
在瞥到烂泥“头部”唯一能入眼的金色微芒时,记忆被拖拽到往昔,耳边响起细密碎音的千柳移开脸。有过前车之鉴的他猜测,一旦和那物对眼时空裂缝就会把自己送走。
“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即使他在不久前做的都是为了这一刻。
烂泥靠近少女,不定型的躯体做出弯腰动作,不加遮掩地大声密谋:“帕妮丝,我们得快点。”
区区几十年。
帕妮丝颔首,还算礼貌地说出诉求:“请把天空的魔兽蛋交给我。”
魔兽蛋只有一个。
“那不是我的。”
“他已经死了。”
看着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女性,苦无的手柄不觉间硌疼掌心。
“萝娅尔!”
帕妮丝蓦然眼光微闪,她审视人类,和其身上传递出的无从谈起的复杂情绪。
“……你在喊谁?”
区区几十年。
“帕妮丝,别听它的。”烂泥伸出两条“手”捂住少女的两耳,说出小孩赌气时充满了占有欲的话,黑色躯体里的金色球状物敌视故意忽略自己的千柳,但它答应过帕妮丝不会随便对人类出手。
“原来如此。需要蛋的理由呢?”
两条软趴趴的手没能阻隔多少音量,让嘀咕着“咱们不跟他废话”的帕尼斯稍安勿躁,帕妮丝的语气隐秘地柔和些许:“我丢失了时光,为了留住余下记忆需要能量维持理智。”
凌乱黑发模糊了容貌的人类拖长音调“哦”了一声,随手撸几下发丝。
无形虚空的透明墙破裂,露出漆黑裂缝。
不过是区区几十年而已。
他微笑着,理完头发的手抱住祭司,一直不曾放下的另一只毫不犹豫刺下苦无。
“丰缘的自然能量无穷无尽,你们自个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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