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笑我
在场之人都自傲于宗门传承的博大浩瀚,听闻黄老板的劝告,也不以为意,反倒笑他想的太多。
墨临用拇指擦过手上的墨玉扳指,沉声道:“在场的都是各宗门的精英弟子,道心坚定,怎会轻易为外物所移。”
众人纷纷附和。
黄老板骑虎难下,道:“实不相瞒,留下笔墨之人是北方那位至尊。”他说到此顿了顿,环顾四周,看到众人闻之勃然色变,隐有畏惧之色。“三百多年前,他仅留下短短两句诗,老夫不过看了一眼,却也差点道心不稳,至今仍然心有余悸,着实是不宜公诸于世啊。”
客栈内死一样的寂静。
众人开始议论,是否要一窥究竟,但是整个客栈,竟然没人敢提及那一位的名姓。
那个由仙入魔,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的男人,是仙门的禁|忌。
谢景行眸光清明而凛冽,直直看向身侧的无涯子,似笑非笑。
那个男人依然支着下颌,墨色长发凌乱披散,有种非同一般的慵懒洒脱,仿佛他坐的不是客栈的木椅,而是金石堆砌,白玉雕琢的王座。光影在他身上交叠,他对上谢景行那苍白又俊雅的脸,半边神色温柔和煦,侧过的那半张脸却藏于暗处,有种沉沉的阴郁。
谢景行不经意地发问:“那位帝尊千里迢迢来云梦城,就为在圣人谢衍之侧,留下自己的墨宝?”
无涯子哼笑一声,淡淡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谢景行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见他轮廓优美的下颌线条,心里想:他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两个人坐在一处,旁人看来相谈甚欢,随时要将对方引为知己。
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已经来往试探过数个回合,刀光剑影藏于看似平和的话语里,给对方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正等着人往里跳呢。
风凉夜挽起袖子,给他端来茶点,温文尔雅地道:“小师叔,客栈的茶点亦然是一绝,不妨用一些?”然后偏头,对着无涯子微微一笑,“无涯子道友也请,这热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谢景行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轻轻一抿,淡淡的茶香四溢。
无涯子眼里映着他微微张合的唇,唇瓣有些薄,却透着浓淡有致的丹朱色,若是含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又该是怎样美妙滋味?
是温润,还是馥郁,还是带着些苦涩的茶香?
让人好奇至极。
谢景行没有看到他可以说是要把他吞噬的眼神。
他神色温柔,侧头对着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师侄笑道:“可有所得?”
陆辰明被满目宗师大家的墨迹晃花了眼,只觉哪个都好,道:“我想拓下来。”
司空娇想了想,认真道:“咱们家圣人的字好看极了,但是我觉得小师叔写的字也不差呀,和圣人很像呢,而且比那墙壁上好多人写的都好。”
然后她被司空彻拍了一下后腰,那少年眉目清隽,却心有余悸道:“收声,娇娇姐,小心被其他宗门的听去了。”
谢景行一顿,继而失笑:“无妨,他们听到了又如何?叫你们谨言慎行,只是为了全礼节,却不代表我们怕了,所以不必战战兢兢,反倒失了天性。”他倒是不怕被人记恨,只因为他在书法一道少有对手。
司空娇性子天真娇俏,却是个眼睛毒的,能看出他几经易变的笔迹。
他招了招手,司空娇便像只小蝴蝶一样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眉目盈盈,笑道:“小师叔最好啦!”
谢景行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娇娇,别胡闹,女孩儿要注意形象,这又不是在宗门。”
在宗门又如何?还能拢入怀中,抚她脊背,柔声安慰不成?
玄衣披发的男人见他神色温柔地哄女孩儿,面色陡然一暗,啪地捏碎了酒盏。
裂瓷声清脆,酒液溅了他满手。
谢景行寻声看去,却见方才与他“相谈甚欢”的无涯子浑身笼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场,正一点一点地擦拭手上的酒渍。
谢景行失笑:“无涯子道友,可还好?”
无涯子顿了顿,道:“好,不能再好了。”却是语气森冷。
他这副脾气几千年了也没变。
反复无常的很。
谢景行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神情,心里暗自好笑,他早就把自己出卖的彻彻底底,道门弟子绝不可能露出这般森然可怖的神色。
而率先提出要看圣人题壁的陆平遥环顾四周,却是一收折扇,微微笑道:“魔尊真迹难得,有此机会,在下定是不会放过。若是诸位怕了,可以出门暂避。”
他话音刚落,客栈里的气氛便像是沸石入水,极其千层浪。
各宗门的弟子年轻气盛,脸色也随之难堪起来。
陆平遥分明是在说他们没有胆色!
陆平遥青衫落拓,懒懒向着栏杆一倚,却有别样矜贵。
他像是不肯与俗人多说,只是倦然道:“若是认为自己看一眼那位的笔墨,都会道心大震,跌落境界,不如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这仙门大比是天骄们的角斗,可不是废物的游戏。”
他这张嘴,当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陆平遥分明就是在嘲笑他们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生怕看了魔尊真迹便道心动摇。
但激将法果然有效至极,在场各宗门天之骄子的气性本就不小,被这样一刺激,本来为求谨慎,打算暂避的都留了下来。
其他人不退,若是此时退了,在儒道之中又该如何立足?
心宗封原便直截了当地道:“看,怎么不看?圣人游名山大川时,偶尔还会留下墨宝,那位帝尊的笔迹却是比圣人更难求,有此机会,当然要一饱眼福。”
更何况,对方还曾是圣人门下,也算是前儒门弟子,造诣之上定然不差。
理宗的张世谦则是微微一顿,他显然是感觉到了些许违和,却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皱着眉吩咐弟子们:“归元守心,不要大意。”然后微微颔首,道:“仙门与魔门敌对许久,更应当多加了解,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黄老板请,如有意外,我等生死自负。”
他做事周全妥帖,三言两语便打消了黄老板后顾之忧。
儒道第一、第二的宗门都表态了,其余宗门也毫无异议。
他们都紧紧地盯着异光流彩的墙壁,等着那遮挡的幕布被取下的一瞬。
黄老板阻拦不住,于是长叹一声,捏诀。
封印的幕布落下,刹那间,魔气四溢。
三百五十年前,殷无极走遍大千世界,寻求故人蛛丝马迹,途经云梦城,听闻此地有一处圣人题壁,便在与谢衍相对的那一侧,留下一行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时光倥偬,这句题词尘封三百年,如今重见天日!
这是怎样的字啊,银钩铁画,铮然有声,气势可吞日月山河。漆黑的墨迹矫若游龙,苍劲有力,走笔过处,便是浩浩风雷乍起,横扫千军,又如羿射九日,烈烈狂狂,又巍峨似险峰,崇山峻岭皆在其中。
那一笔一划,怎能如此骄傲张狂,睥睨天下。
这是魔尊对圣人的挑衅。
他直接以自己的境界,碾了在场所有人,甚至还要以漆黑魔气,将圣人遗留的灵气悍然镇压。
被封印了数百年的魔气一朝溢散,竟然掀起猎猎腥风,使得瞻仰之人无不悚然一惊,道心大震,差点腿一软,跪倒在这霸道暴烈的魔气之中。
心宗、理宗、连同诸子百家,无一幸免!
而站在题壁之下的陆平遥,也不咳嗽了,只是微微直起了身,对着满室倒伏之人,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谢景行同样为他近乎猖狂的笔法所震,先是从后背攀上凉意,为他的狂妄而毛骨悚然。但是他电光火石之中已经想透了其中关节,脸色骤然一变,冷声道:“凉夜、娇娇、阿彻、辰明,闭上眼睛,不可再看!”
他话音刚落,其他宗门就有修为薄弱的弟子突然跪倒,又哭又笑。
风凉夜被他厉喝一声,骤然回神,却是惊出一身冷汗。
而修为稍稍薄弱的三个小辈,则像是魇住了一般,脸上倏尔留下两行清泪。谢景行长袖一拂,毫不犹豫地往他们后背拍去一道灵力,才将三人都扯了出来。
他们劫后余生,皆是汗流浃背,喘|息不已。
陆辰明还是懵的,擦去额上的汗水,他问道:“我们这是……”
谢景行道:“心境不稳,被影响了。”声音却透着淡淡的冷,“当然,在那家伙面前,要能够稳住心境,少说也得到达大乘期。”
谢景行站起身,漆黑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扬手便把无涯子的手腕抓住,眼睫一垂,眸光慑人。
无涯子一顿,仰起脸,笑吟吟地望向他,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谢景行俯身,凑近他的耳侧:“凤歌笑孔丘?殷别崖,你故意的,嗯?”
声音如冰似雪,透着森森的寒意。
“是又如何?”无涯子笑道。
“好,不愧是帝尊大人。”谢景行敛眸,轻启唇瓣,冷声道:“以凤歌笑我,并不是临时起意,早在三百多年前,你便这样做了。非要否了我的道,你才会心里痛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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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无极在师尊故去的五百多年里,算是走过了整个五洲十三岛寻他吧。
他留下笔墨的初衷应该是:若你能看见,定然会生气,若是你气到了,便来寻我啊,怎么骂我都行,就是别不要我,不见我,不理我。
可惜终究还是未曾找到。
他在谢景行踏入这客栈的时候,依稀想起了当年的心境,于是以凤歌笑他,笑他入乱世,入红尘,世人却负他。
其实他是为谢景行的执着而心动,并且欣赏他的道的。
只是恨他不在乎自己。
谢景行却以为,殷无极始终还是否定他的道,与他对立,两人没有化敌为友的可能性。
这才是小景行真正气的。
他本以为他们的关系可以缓和一点。
……聪明人谈恋爱真累啊,我脑细胞都快死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