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三相

儒门三相

晨钟敲响时,鸟雀惊飞,斑斓尾羽与朝霞共一色。

山间浓雾还未散去,问天阶之上已有来客,于雾色中走来。

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一身湖蓝色广袖儒袍勾勒出身形轮廓,高洁肃然,如孤高白鹤引颈,傲然独立云间。而那张清冷如皎月的容貌,却满是生人勿近的凛冽。

他一步一步迈上阶梯,踏过丛生绿草,直至看见暮霭中的宗门。

声音冷如初雪,响彻山间。

“理宗宗主风飘凌,拜见主宗山门——”

随着他沉稳脚步席卷而来的,是渡劫老祖低徊凝重的威压。惊起层林飞鸟,树荫朔朔战栗,微茫山崖之下的碧海涌浪,都为此掀起惊涛,拍打岸礁。

而造成这一切的理宗宗主风飘凌,平日冷如霜雪,此时临近故地,拜访故人,却是难掩心绪变化。

五百年已过,沧海桑田,事随时迁。

当年的圣人门下情同手足的儒门三相,如今已天各一方,几乎不相往来,唯有在五十年一次的圣人祭时,才会于主宗再聚。

守山门的小童子辰看着风飘凌拾级而上,连忙上前拜见。

他行礼道:“风宗主,我家宗主等您许久了,还请您移步浣花台。”

风飘凌颔首,一双凤目透着深深的孤寒。他的皮肤苍白的透明,薄唇抿成一条苍冷的弧度。

“今年怎么是个小童?”他驻足看了看空旷的宗门,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声音也低了几度,问道:“风凉夜呢?”

“回宗主的话,风师兄正在陪宗主下棋,不能亲自来迎您。”子辰小心地道,生怕冒犯了看上去很难说话的理宗宗主。

风飘凌一顿,假装不经意地道:“他近来可好?修为进境如何?”

子辰一愣,道:“风宗主是指我家宗主吗?”

风飘凌:“罢了,我自己去问。”

子辰挠了挠头,憨憨地道:“宗主一切都好。”

风飘凌也知自己问话太刻意,轻咳一声道:“不必跟来,我知道浣花台如何走。”

风飘凌独自一人穿过卷帘门,镂空的雕栏之上缀满紫藤绿萝,如今悠然垂落,恣意生长,颇有几分自然之趣。

“这是,幽花小径?”他抬眸,仿佛见到繁花幽影中的旧人旧事,睫羽一颤。

在他未与同门闹翻之前,也曾于此读书修行,如今故人分道扬镳,其中心情,着实难以言表。

然后,他看到小径的尽头,有人在等待着他。

他拢着青色广袖,素白的手中执着一支竹笛,闲闲摆弄,侧脸逆着光看不清晰,只是金光漫溯,轮廓被光芒勾勒,透出几分温柔。

曾经,他的师尊也曾于小径尽头伫立,一袭白衣如仙神临世,问他:“飘凌,大道三千,为何孤身上路?”

他答道:“无人解我千岁忧。”

圣人笑道:“是无人解,还是你不肯?”

他孤傲了一辈子,哪里肯放下自尊,去承认自己的孤独。

白衣的圣人却越过重重繁花,向他走来,以竹笛轻敲手心,面上仍然是笑意。

圣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孤寂之中扯了出来,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飘凌,人生在世,何必自苦,何必自束,行乐当及时啊。”

从此,他才从高高的神坛之上,走进了人间。

而站在小径尽头的人,也是温柔地一抬眼,望向他,却胜似人间无数。

风飘凌像是被回忆撕裂,又被痛楚弥合,肩膀也朔朔颤抖着。他大踏步而去,陡然抓住他的手腕,颤着声音命令道:“抬起头来!”

谢景行被他这副溺水者攀住最后的浮木的模样刺了一下,却知道自己此时不可暴露身份,有意唤他清醒,道:“风宗主?”

曾经的圣人有一副的温雅相貌,透着清绝孤傲。而如今的谢景行,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轮廓更显柔和。兴许第一眼会错认,但是在他微笑时,却有着曾经圣人不会有的温柔。

风飘凌皱眉,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谢景行温雅一笑,一举一动尽是风度,道:“风宗主,在下儒门弟子谢景行,受宗主之命,前来迎您去浣花台。”

“难道只是错认?”风飘凌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灵骨一拂而过,心里却缓缓沉了下来。

他自嘲地想:“是了,都五百年了,我们几乎把大千世界翻了个遍,若是师尊当真能回来,又何必掩盖身份,欺瞒我们呢?”

谢景行见他不动,好似还沉浸在回忆中,便道:“风宗主,请随我来。”

风飘凌握着他的手腕,仍然不动,一双冷冽黑眸似要穿透他,看向他掩藏在重重面具下的一颗心。

他像是沉湎在什么梦境之中,低声唤道:“师尊啊。”却是满怀希冀,渴求应答。

风飘凌几乎从来不会露出这种近乎脆弱的神情,他冰冷,强大而坚硬,仿佛一柄无坚不摧的霜刃,是神坛之上的冰雕。

而谢衍则是他迎风执炬的领路人,是他千百次梦回时,在隔岸相望的故人。

谢景行却不敢答,他的三个弟子都是渡劫期,还有一次进阶会被天道干涉。在圣人境之前,他不敢让他们知道一星半点的天道异常。

谢景行:“宗主说笑了,在下谢景行,并非圣人谢衍。”

风飘凌的眼睫动了动,他像是被冰水浇醒,只余下一声怅然长叹。

谢景行侧了侧眼,他不愿再去看风飘凌的神情,生怕自己一时心软反倒害了他。

风飘凌知晓自己失态,却也是冷冷地收回手,闭目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殷红,他道:“带路罢。”

谢景行领着风飘凌沿着小径向前走去,一前一后,无人说话。

他撩开越来越繁盛的垂花,任由花瓣落了一身,满地落花铺成细密的绒毯,每次踩过,便留下残余的芳香。

谢景行用竹笛拍着手心,沉吟,想着如何开口打消他的疑虑。

可下一刻,他却因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威压而微微侧头,看向山门方向。

“他来了。”风飘凌负着手,突兀道。

“是沈宗主?”谢景行问道。

风飘凌默认。

谢景行感受到的修为如掠过荒野的狂风,张狂至极,肆无忌惮地往整个微茫山倾轧。

当年的风飘凌,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子,满身仙人之气,哪有半分沉重压抑之感?

而当年的沈游之骄傲恣意,偏生又长了一副天地所钟的美丽面容,是个被他宠大的小徒弟,又哪有如今这般恣意暴烈?

谢景行叹了口气,只觉得万分头疼。五百年了,这三个徒弟,竟然一个也没听他最后的嘱托,当真是让他连死也不安稳。

他这个熟悉的无奈神情,却又让风飘凌一顿,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似乎有话要问。

“在下心宗宗主沈游之,前来拜主宗——”

沈游之的声音响彻山门,却是带着彻骨的轻狂傲气,仿佛下一刻,他便能捉风捞月,直登九天。

他一身红衣如火,狐裘雪白,一圈围脖上的毛尖儿染着红色,浓烈恣意,足蹬黑金云锦靴,腰缠金带,分明是个鲜衣怒马,放纵不羁的公子。

他那张艳绝的美人脸上,却流转着惊心动魄的光芒,仿佛一抬眸便能倾倒众生。

沈宗主脾气向来不好。

他在儒门一干弟子之中,算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因为他太不君子了,不仅不君子,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世魔王。

他恣意妄为,疏狂不羁,一身的邪性。

但他有一张桃花春风面,艳绝明媚,有一副纤细的美人骨相,一颦一笑间都是惊人的风采。

他年纪小,又是圣人的关门弟子,自然受尽了宠爱。他能让冰山崩裂,把君子气疯。当年,又偏生最爱找清冷如月的大师兄麻烦,以惹他发怒为乐,两人本就不对付。

沈宗主转过廊角,正好见风飘凌握着谢景行的肩膀,仿佛要找茬的模样。他一合折扇,眯起一双微微上挑,带着千万风情的桃花眼,笑了。

他倾身一掠,玉骨绸扇携着凛冽的气流,向风飘凌腕骨打去。

如雾!如电!仿佛流光。

空气被撕裂了。

这一扇若要落实,即使是渡劫老祖,也要痛个半晌。

风飘凌哪能不知他来了,一拂袖便将谢景行推入竹林之中,然后一掌击散了沈游之施加的力道。

气场对撞,仿佛爆裂一般,地上飞花皆散,席卷天际。

“别胡闹,这是微茫山!”风飘凌头也不回,开口便是含怒的呵斥。

“许久不见了,大师兄。”沈游之挑唇,也没管对方推走的人,眼中却透着淡淡的冷意,嘴上却喊的亲昵。

他一展折扇,遮住自己似笑非笑的唇,吃吃笑道:“怎么,你还在主宗地界欺负上小辈了。”

“欺负小辈的恐怕是你吧,游之师弟。我不过是与之叙话,你却上来便是挑衅。”风飘凌缓缓地眯起眼,道:“你我道不同,龃龉可以在论道大会上解决,如今身在微茫山,我给相卿几分面子,不欲与你动手。”

“你还好意思提论道大会?”沈游之轻哼一声,冷冷道:“你理宗当真欺人太甚。”

“过奖,心宗也不遑多让。”

“你——”

“怎样?”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生出火|药味来。

两人都是极端骄傲的性子,不撞南墙不肯回,在圣人门下就是冤家,更是各有各的道,向来谈不到一起去,谁也不肯率先低头。

谢景行被风飘凌推出战场,却是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是他现在仅有筑基修为,哪里能插手两位渡劫老祖的战局,此时能够拉偏架的,也就仅有一个白相卿了。

谢景行眼看幽花小径满是飞花散落,两人之间的气场对撞,将满地落花全数席卷,浑然是一副拆宗门的架势。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幽如寒潭的眼眸抬起,却染了几分薄薄的怒意。

明日便是他的忌日,面前就是他的灵位,风飘凌和沈游之这俩不省心的,现场就给他演一出兄弟阋墙,当真是他的好、弟、子!

沈游之已经从广袖之中,抽出了他的笔,白玉制成的笔杆通透无暇,仿佛隐隐有灵力在玉器的脉络里流动,璀璨高华。

“吃我这一记点墨山河吗?大师兄。”沈游之似笑非笑。

“让你一招,让为兄见识见识你长进了多少!”风飘凌不欲多话,长卷一展,上面字迹如流动的金芒。

“尽说大话。”沈游之冷哼一声,以灵气泼墨,眨眼之间便提笔成句,草书化为风霜刀剑,直指风飘凌。

转瞬之间,幽花小径剑拔弩张!

烈风席卷,渡劫境界气场相撞,若不是此处是圣人地界,山灵水秀,怕是要被碾成灰烬。

他们还当真打!

就在微茫山,他们的主宗,他的忌辰,他的牌位前,这样刀剑相向!

谢景行竟然被气笑了,感情他们从前在他门下时还算克制,师父一死,就没了顾忌,恨不得来一出师门大乱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谢景行不想再看,一扬袖摆,转身就走,心想:逆徒!逆徒。

可他走出几步,却长叹一声,取下腰间竹笛摩挲,想道:若是暴露了也没办法了,总得阻止师门内乱才是。

他横笛吹奏,那是他以前管教徒弟时常用的《天问》,可他刚刚吹奏了几个音,就听到背后有人吹着同样的曲子,□□无缝地接上了。

儒门三相之中,白相卿擅乐,精通世间所有乐器,更有琴萧双绝之美称。这首《天问》,唯有他学到了精髓。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竹笛,转过身,看向儒门宗主白相卿,微微欠身致意。

他只吹了三个音便被无缝接上了曲调,现在也不明白,白相卿是否发现了端倪。

白相卿侧坐在悠然而来的白鹿背上,脸上带着些倦怠惫懒,连吹曲子都是懒洋洋的,可他的手指却如纷飞的蝶,在玉箫上起舞,灵巧至极。

这曲调一出,正欲大打出手的两人一僵,无奈收手。

“白师兄。”沈游之不甘不愿地把玉笔收回手中,淡淡地道。

“相卿,你来了。”风飘凌只是侧头致意,神情漠然冰冷。

“你们二人,可还记得这是师尊灵前?”白相卿语气中带着些愠怒。“要打什么时候都能去打,但是今日,在这微茫山,谁要是敢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我之过。”沈游之承认错误倒是意外的快,他道:“前些日子与大师兄有些不快,今日一见,倒是有些气急攻心了。”

“宗门利益之争,你们同宗同源,如今却道不同,平日有争端也是正常的。”白相卿隐世许久,早已不问世事,只是皱眉道:“上回见你们,倒也没有这般剑拔弩张,怎么了?”

“论道大会上,他出手,当众废了我门下弟子!”沈游之不提便罢,一提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还好意思说不欲与小辈计较,他这分明是当众打我的脸!”

“你门下那弟子,修的乃是魔道功法!”风飘凌道:“心宗竟然有堕落入魔的弟子,若是你护了下来,要让儒宗情何以堪?”

风飘凌一拂袖道:“我知晓你不愿出手,索性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那又如何,我自然会带他回去处置,敌对宗主越过我出手,那就是给我脸面了?”沈游之恨恨道:“旁人只会以为我连个门下弟子都护不住!”

“可他当时若不废掉功力,只会死的更难看。”风飘凌紧紧皱眉,道:“魔宗功法,都是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你那弟子心魔深种,早已无药可救,若是放任他伤到对手,自身万劫不复不说,你作为宗主也会受其连累。”

“心魔深种,无药可救?”沈游之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斜斜一挑,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道:“谁有你风宗主心魔深?”

风飘凌漆黑的眼眸中,有一丝猩红一闪而过。

※※※※※※※※※※※※※※※※※※※※

一门的问题儿童。

大师兄的问题在于心魔深种,苦苦压制。

二师兄的问题在自我放逐。

而小师弟则是太过恣意妄为,透着一股邪气。

其实他们三个感情很深,也和谢衍感情很好,就是那种一家子的感觉。但是在顶梁柱死后,没人庇护他们了,他们必须要扛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离分与选择,都是被逼无奈。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逆徒罢。

就是谢景行又内伤了:徒弟在我灵位前差点打起来,我都被气活了,想吐血。

祝自己生日快乐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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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数学渣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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