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

玉竹

一人身披暗紫披风,端端立于常歌身前,为其挡下此箭。

他的刀极其锐利,刀身与箭镞相撞时,一声清冽锐音,绕梁不停。

此人收刀。

刀身弯刃,寒光泠泠。

常歌一眼认出此刀:“破山刀!”

破山刀,主人正是襄阳郡统领都尉夏天罗,襄阳军事尽听他的号令。

城门楼上,李守义见了正管他的将领,忽然没了声音,两侧偏将倒是拱手行礼:“夏将军。”

夏天罗开口,声音是一种古怪的沙哑:“守义。”

李守义不忿道:“将军!此人并非常歌,实乃益州建威将军,他在益州三年,噬我楚国国土,还曾不费一兵一卒,大挫建平守军,此人不除,难保以后叛逃楚国,为虎作伥——利剑虽为名品,但双侧有刃,将军,三思啊!”

夏天罗这才转过身来。

他在仔细端详常歌,常歌亦在仔细打量他。

此前,常歌以为夏天罗忠勇异常,一手破山刀更是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夏将军本人是这等形象。

他身上该成双的东西多数是不成对的,比如独眼、比如独臂。

夏天罗仅有一只手,此刻正懒懒搭在破山刀上。正是这只手,助魏国守住襄阳北大门十数年。

两相照面,常歌立即明白为何襄阳城一败涂地。夏天罗面色发紫,下唇干裂,一副拖着重伤之躯强撑的模样。

幼清急忙相搀,夏天罗却摆了摆仅有的那只手,借着破山刀站在地上。

“……将军。”

夏天罗盯着常歌,以哑音开嗓,“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多亏将军高义,解我危机。”

常歌未答话。

据他所知,夏天罗应是祝政心腹,大周时期便安插过来,周围人应当都不知晓这其中内情。此时夏天罗为自己站出来,如若常歌再待他过于亲厚,恐惹人怀疑。

何况城门楼上的李守义,听职称当是夏天罗下属部将,若在此时夏天罗为袒护外将而苛待部下,也会惹得军心不稳。

故而当下,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之法。

夏天罗接着说:“李将军所说,虽有拘泥于小爱之嫌,但也是为我大楚着想,并不是全无道理。将军此行前来,除先生手书外,可有正式符节?”

常歌回礼道:“本是接了司空大人口谕前来探查,未曾料到襄阳竟至此险境,一时情急,未带符节。”

李守义站在楼上喊:“未带符节,即与白衣平民无异!待我先行——”

“守义!”

夏天罗声音哑而沧桑,却莫名镇住了李守义。

城楼上没了声,夏天罗这才冷眼扫视常歌一番,朝守城卫兵招手道:“既无符节,只能暂且得罪将军。”

瓮城城门大开,一列卫兵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要拿下常歌,带头卫兵的手几乎要抓上常歌肩膀,幼清嗖嗖两镖,打得他指尖鲜血崩裂,以示警告。

“慢着。”

夏天罗道:“我是让你们抓犯人么?”

四周卫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安静地连城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无比清晰。

夏天罗话锋一转:“无论如何,今日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头颅,是这位红衣将军斩获的。论这一件功劳,这位将军也当为我襄阳座上宾。”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他再度朝常歌行礼:“将军暂无符节,还请在官署东厢委屈几日,待我随简报一道请示司空大人之后,由先生示下。”

白苏子听到此处,猜测夏天罗将军提到的这位“先生”,和之前常歌提到的那位先生,当是同一位。

而这位开口的夏天罗将军,着实不简单。

一番言论,既没寒了属下将士的心,更明确了常歌的功绩,还提到请示简报——这意味着,夏天罗将会在简报上写明斩将之人,为其请功。

确实圆满。

惟有李守义仍有不忿,他一拍城垛,喊道:“夏将军!”

“勿要多言。”夏天罗道,“此人与你有私怨,李将军自当回避,静待先生示下。”

火把照亮李守义的半边脸,他一脸阴沉,但未再多言。

夏天罗侧身:“有请将军。”

常歌回礼,幼清牵了二人的马,慌慌张张跟上。

夏天罗亲自引路,至官署东厢,他带来的那一小队精兵,待常歌进入东厢小院后,里里外外将东厢围了个密不透风。

常歌对此表示理解,无论心底如何,楚廷的正式文书下来之前,面上的提防工作还是要做的。

倒是幼清一点就炸,只觉得自家将军受了委屈,卷尾镖顿时满天乱飞,常歌好不容易才按住他。

这么一冲突,夏天罗顺杆通融,当即发话,允许除了常歌之外的人自由出入东厢。

当夜无事。

次日,常歌托了幼清探访,才将襄阳目前形势摸了个七七八八。

襄阳城,原本文有孙廉孙太守,武有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只是数月之前,夏天罗外出巡防之际竟被数百人围攻,他虽拖着条断腿回了襄阳城,但伤他的利器上皆喂了毒,刚摸着襄阳城门,就大头朝下栽倒,昏迷不醒。

魏军趁机挥师南下,围困襄阳。

夏天罗这一倒,他手下的李守义、刘肃清等人只得暂且听从孙太守管理,可孙太守连把短刀都提不起来,哪里会什么沙场征伐,数万魏军一围,他竟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太守一面固守不出,一面放人探消息,后又派精兵求援,结果他派出去的人全被乱刀砍死,次日便甩在城下,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急得孙廉团团转。

战机一拖再拖,襄阳城无粮草补给,城内百姓余粮吃完,只得减少餐数、杀马充饥,活活熬了四十多天。

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城内百姓易子而食,血腥恐怖之景犹如人间炼狱。

孙太守忍无可忍,这才动了护送襄阳百姓撤退的心思。

按计划,青壮留守,妇孺先行,临行前,城内百姓放天灯祈福,祭拜武神常歌将军,求他庇佑襄阳大地。

谁知刚刚入夜,西南角楼忽然破防,百姓蜂拥而出,恰巧落入魏军包围圈中。而襄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阵脚大乱,毫无抵抗之力。

孙太守在官署里悬好了白绫,正打算以死谢罪之时,忽然传来了消息——

常歌将军显灵了。

只是这位显灵将军,刚进襄阳瓮城,就被李守义刁难,孙太守实在搞不明白这群武将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好眼睛一蒙两耳一闭,装不知道。

之后几天,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总在细枝末节上刁难常歌,先是不送吃的,后来送来的菜肴夹杂砂石,显然是不想让他过得痛快。

当日瓮城混乱,白苏子也跟着混了进来。他这几日蹲在东厢房檐之上,见常歌在吃食上受气,顿时心生一计。

白苏子想法子弄了些炖煮,更冒险跑去城外打了两只兔子。常歌练武回来,一推门,一锅兔肉炖煮沸得是热热闹闹,白苏子站在吊锅前,亮着眼睛等着他。

他盘算着,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这回,他总能留下来了吧!

结果常歌不仅没谢他,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白苏子几乎是被幼清拿扫帚轰出去的,他的炖煮常歌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只勒令不许浪费,分给挨饿的襄阳民众吃。

东厢动静闹得太大,直接惊动了夏天罗,了解了来龙去脉后,那天给常歌送来的饭食有荤有素,还附送甜品。

食盒一掀,满室飘香。

饿了数日,幼清一见这么精美的菜肴,馋的都快啃盒子了,常歌却默然盖上食盒,托人将饭食转送了出去,交待道:“与军同吃即可,不必特意单做。”

再送来时,菜色素了,常歌将各式菜肴捡出半份份量,交予幼清转予官署外平民,自己只食半份。

白苏子趴在官署房檐上,看到幼清悄悄翻墙递送饭食,这才明白他错在哪里。

*

这天傍晚,白苏子依旧蹲在檐上,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能混进常歌身边,忽见一辆五驾马车疾驰而来。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楚国虽然称王,但礼仪制式尚未大改,依旧是诸侯制度。楚国唯一能坐五马并驱之车的,据他所知,只有楚王。

难道车里坐着的,正是楚王?

白苏子当即飞身上前,轻身蹲在飞檐之上。

襄阳郡孙太守早早站在门口,踮着脚梗着脖子张望,快要盼成个望夫石了。

五驾马车刚到,还未停稳,这老家伙立即合手作揖,高声唱到:“襄阳郡太守孙廉,叩见司空大人。”

白苏子嫌弃地看他一眼。

知道的,这是拜司空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拜楚王呢。

不过这车里的,居然就是楚国司空大人。

数日间,白苏子已听数人谈及他三次。

第一次,是常歌拒绝留他在身边,称他若有难,可以到归心旧居找这位“司空大人”,当时幼清提了一句,说先生位列百官之首,和现任楚王一道,为先王扶梓宫。

当时常歌说他面冷心善,幼清并不认同。

第二次,则是襄阳瓮城,襄阳守军怀疑常歌目的,幼清情急之下假称有“司空大人”手书,一时竟制住场面。

第三次,常歌未带符节,夏天罗提到会呈简报,请示的也是这位“司空大人”。

不仅如此,他潜伏官署这几日,听多人提到这位司空大人。只是所有人并不称其官职,而是尊称为“先生”。

就连看着四十多的孙太守都一口一个先生,这“先生”的年龄究竟得多大?

正想着,车帘微卷,来人先探出了个华贵的墨蓝袖子。

白苏子瞟了一眼,年纪倒是不大,可全身锦缎,显然是个纨绔。

只见这位墨蓝衣衫之人一下车,对着孙太守,居然抬脚,当胸就是一窝心脚。

孙太守活跟一滩烂泥一样,捂着心瘫在了地上,疼得直哎唷。

四周府兵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何况是扶。

墨蓝锦衣之人冷着脸:“襄阳城破,折我六万军士,十万民众!战场拉拉扯扯至数里之外,魏军集我民众人头,高高挂在瞭望楼上——你这太守干的好啊!孙廉!”

孙太守在地上滚了半天,刚缓过口气,赶忙爬了过来,也不敢抓来人的下摆,只连连叩头道:“陆大人息怒,陆大人息怒!襄阳城破,此事有隐,此事只因——”

听他唤陆大人,白苏子才明白过来,此人并非楚国司空,而应当是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

散骑常侍这个职位,虽仅为正三品,但他随侍楚王身侧,上可通达楚王、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见之如见王面。

襄阳围困搞成这副德行,孙太守刚刚这一脚,挨得可一点也不冤。

“慢!”

陆阵云呵止道:“司空大人已至,有何隐情,你把舌头给我捋直了,待会儿进了官署,给我一字一句,慢慢说。”

“是,是!”

车内又是一阵响动,孙太守伏得毕恭毕敬,高着声音道:“恭迎司空大人!”

陆阵云显然被他这谄媚味儿冲着了,极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看清了再拜!”

孙太守这才抬头。

车前站着个沉静冷郁的少年,腰悬一杆形状奇特的广口小骨笛。他虽是中原人打扮,发上却结了不少小辫,连眉眼都有些北境少民之感。

这少年行礼道:“孙太守,吾乃景云。我家先生说,太守不必拘礼,起来正常回话即可。”

孙太守这才站起来,讪笑着拍着下摆的灰。

见他不再搞三叩九拜那一套,景云这才稍退一步,下了车。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总该是了吧!

白苏子扒着房檐,梗直了脖子,想看清这位司空大人的模样。

柔软的白纱帘子终于再度卷起,先探出的是一只手。

车上帘子软透无比,如山尖上的缥缈轻烟,一看就是顶好的稀有货色。

但这只手探出纱帘时,竟衬得软烟一般的白纱罗,像个凡世俗物。

这手是一种难言的透白。

此人的骨节舒展修长,手指颀长匀称,从车里探出,一如润泽玉竹,轻出云雾。

巨子司徒玄总夸泽兰的手长得素白漂亮,水葱似的,白苏子也还算认同。可今日一见这双手,泽兰的手顿时失色,显得平平无奇。

他不禁在想,得是如何的境遇,才能养的出这么一双无可挑剔的手。

而这只舒展雪月般的玉手,若是用来杀人,又该是一副什么情景?

白苏子还在出神,方才一身戾气,对着太守抬脚便踹的陆阵云忽然温顺起来,恭敬抬手,预备亲搀这位司空大人下车。

“先生,留神桂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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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弯刃寒光,三国时期出现过,后不知所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宝刀原型也未此刀

[2]巨子:无正阁首领称巨子,后文会详细介绍,此处暂不展开

[3]桂蹬:下马车的脚踏,桂木制作,称桂蹬。

“司空”,官职其实不理军政,为何是这个职位后文有解释。

感谢seem、苏齐云人间天菜赞助楚军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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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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