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宫

别宫

暖阳正正地照在窗棂上,精致的花格映在青砖地上,不觉已是寒冬一日中最惬意的时候了,梨花看了下莲花漏,亲自去厨房端来了一碗翡翠肉丸子羹:“公主,用些午点罢,这羹汤也是从前咱们府里的味道。”

如意喝了一口汤,确实是那难忘的味道,自己抄家那日,离开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这羹了罢?只不再多用,反复搅动汤匙,微微挑眉,这一切未必太刻意了些:“梨花,这不是你的主意吧?”

“公主是个明白人。陛下说他愧对公主,连累公主受了三年苦……”梨花轻轻咬了咬唇:“也是想叫公主,能忆起从前在府里的逍遥日子。”伸手却去接了那碗放回桌上:“不过公主要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了,也不必勉强进用。”

“从前?我怎么会忘了从前。”如意惨然一笑,少泓不是想自己追忆过往,他是要自己忘了这三年:“我经过每一件事我都记着,永远也忘不了。”抬眼盯着梨花:“你呢?能忘了那个死胖子么?”

梨花低下头,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吸了吸鼻子,嗫嚅道:“忘得了又如何,忘不了又如何,终究一切都不同了,妾只管跟着公主便是。”

一切不同了……如意心里一动,扭头问:“小菊,你二人如今出了宫,跟我到了府上,丢了好不容易谋得的六尚高位,不觉得可惜么?”

“没有啊,怎么会可惜呢!”小菊对新皇颇有好感,将宫内的变动悉数道来:“赏春跟着上皇走了,公主又回了府,都听人说下一任尚宫便是梨花姐姐呢,还有,似乎就连妾都有份!至于顾常侍,本就是冯都监眼前的红人,往后等都监告老,他便是内侍监大人了。”

如意看着眼前两位未来的尚宫,从没听说过六尚主官还有内侍监是在宫外侍奉的,看来天子这是一切都谋划好了?可他为什么还不来见自己呢,他还在等什么!难道是……如意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不好的念头层出不穷。

正胡思乱想间,顾顺双手捧着销金衣走了进来:“公主要的衣裳,已经预备好了!”

“好,放着吧,等下梨花替我装起来。”如意吩咐道,又顿了顿,向众人道出了心中的决意:“马上再备匹快马,安排两个侍卫跟从,我即刻要去一趟玉津园。”

“公主,这不妥吧。”顾顺没有挪步,隐隐觉得大为不妙,她这么做,又和三年前执意要去汝南有何分别!还是竭力劝道:“公主才回府不到半日,自当好生休息,此时出城去,倘若陛下知道了,小人们不好交代。”

梨花闻言却是眼前一亮,驳斥他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上皇是公主的夫君,怎么还不能见了?你要是觉得不妥,便留在府里头,全做不知好了!”然后上前一把拽住如意的袖子:“公主,妾跟你一起去。”

小菊没有经历过汝南案,没有切身之痛,虽也觉着连座椅都没坐热,便如此急急去寻上皇并不妥当,可还是与梨花站到了一处:“妾也一同去!”

“都别去了!梨花说的对,只当什么不知便是,万一要问起,只道我在宫里久了,没见过热闹,去外头市肆闲逛了。”如意推开她二人,想脱身向门外走去:“我自快马而去,快马而回,你们都不必忧惧。”

顾顺听这么说,自知不便再劝,答应了一声准备与如意同出备马叫人,梨花却急得快哭了,只是拉着她不松手:“妾说过,不和公主分开的,就带妾一同去罢!”

“梨花,如今已是晌午,玉津园在城外,你不会骑马,公主若是带着你去,今日便赶不回来了。”顾顺皱了皱眉,劝阻道,新皇并没有任何限制,当日来回怎么都好找借口,可若是在玉津园过了夜,便不太好说了。

梨花会意,无奈抽了抽鼻子,不舍地抽回了手,从自己身上取出了她一直绣着的那块鸳鸯汗巾,仔细地叠好交到如意手中:“公主,妾不能耽误你的事,妾不去了;只是这个,还请公主见到王都监,替妾交给他。”

如意心下一酸,自己急着赶去,是担心有变故怕以后见不着元齐,梨花又何尝不是,怎好丢下她不管,心一横,还是吩咐顾顺:“罢了,去备车罢,我带梨花一同去,今夜赶不及就不回了,你留下府中随机应变。”

“公主贸然出城,在外过夜;怎么得,也需先请陛下的旨意罢?”顾顺急得冒了一身冷汗,忍不住还是提起了旧事:“如今新皇刚坐稳朝堂,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皇权更迭之时,最是不宜轻举妄动;公主难道忘了当年汝南之事了么?”

一句话反倒提醒了如意,当年魏少泓与她不过是故交,她尚且能不惧强权决然而往;今日是自己的夫君,若避祸不见,元齐心中该有多寒凉;没有什么可再多犹豫,打发他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既吃过一次亏,此番自有应对,你只管去预备罢。”

既然不急了,干脆趁这当口坐回妆台前,重新理了红妆、梳了高髻,拿出百宝箱将昭仁皇后留给她的那套头面完整簪戴好,又站起穿上了方才熨好的销金红衣,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问身边:“这般,瞧着可还好?”

“岂止是好!”小菊打量一番,很是满意,又取过两条长授带打上花节替她悬于腰间,笑着打趣道:“公主就像是马上要出嫁的新娘子,也就差一把却扇了。”说着,拉开妆台的屉子,挑了一把金线缂丝纨扇递给她。

“什么新娘子,休要浑说!大冬天的又拿扇子做什么。”如意面颊微红,撇嘴瞪了她一眼,只是扣上虽这么说,手却还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接了那扇过去,随意扇了两下,浮出了一丝连日来难得的笑容。

既然前路未明,那不如趁此机会,自己去踏出一条路来罢,如意心有打算,又于镜前转了一圈,打量自己一切皆己收拾妥当,方才轻提裙摆手执纨扇,一步三摇,带着梨花出门登车去了。

到玉津园时,已是日头西斜,开道的内侍拿着公主府的腰牌,车马毫无阻拦地入了北宫门,园中本就古树参天、草木幽深,冬日里更是萧疏,到傍晚寒气渐起,愈发有种说不出的氛围来。

梨花卷起车窗的帘子,探出脑袋四下张望,却连只见萧瑟冬景,并未瞧见半个人影;冷风灌入车中,她不由自主地缩拢双肩裹紧了外衣:“公主,上皇真是移到这园中了么?妾怎么瞧着那么冷清,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当今圣上亲口对我讲的,不致于胡诌罢?”如意胡乱扫了一眼,也觉得清冷得有些疹人了,忙示意她把帘子放下,自我安慰了一句:“玉津园向来是清静之地。”却难免隐隐忧心,如此看来,侍奉的人都没几个,元齐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

心事重重来到钹麦殿前,下了车入了宫院大门,却见内里空落落仍是见不到一个人,心里登时一沉,不对!自己难不成真被魏少泓耍了不成!急冲冲带着梨花行到殿前,一推门,里头果然早已是空空如也。

如意的脸色霎时惨白,任凭西风来回吹着殿门,发出挠人心肺的吱呀声,只是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梨花也变了色,但仍竭力安慰道:“公主莫急,若这玉津园真是空无一人,守园的侍卫岂会让我们进来,或许只是不在此处?”

“是,这是天子观稼之处,上皇未必能居正殿。我们再四下多看一回吧。”一句话提醒了如意,又焦急地和梨花一起转到殿后,专挑那几处冷僻的殿阁寻去。

不多时,在西南角上一个小院门口,终于遇上了一个木讷的小宫女,上前一问,却说不清上皇在何处,只道是陆贵妃居于此间;纤云在那便好,如意总算松下了一口气,也不等通传,直接登门造访。

偏阁之中,陆纤云正靠在窗边,亲自在做一件小衣裳,见有来客,似一点意外都没有,也不起立相迎,只面无表情放下手上的针线,缓缓道:“公主如此盛装,可是来寻上皇的?”

如意见她一反常态的冷淡,多少有些不适应,虽如今已不必向她行礼,还是恭敬地道了个万福,又客气地谢过了引座奉茶的邓宝儿,方直问道:“是,只是我找了一圈,并未见着;娘娘可知上皇现居何处?”

“难道公主竟不知么?”纤云轻笑了一声,似是颇为不可思议:“想当日在宫中,公主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修书遥寄长沙;怎么这新皇一登基,反倒什么都不与公主说了呢?”

“也没写过些什么,不过都是人尽皆知的消息。”如意见她提到当初央她递信之事,知她难免有怪罪之意,脸上一阵红白,勉强解说道:“圣上也告诉我就在玉津园,不然又如何能寻来。”

“所以事到如今,你心里还这般想着维护那个人,又何必要再来此处寻上皇?”纤云站起来,行到她面前,痛惜地扶住她的肩头,叹了一声:“如意,你可真傻!”

“纤云姐姐,从前我做事许是考虑不周,但对上皇是绝没有二心的。”如意忙顺势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求告道:“是不是上皇心中有怨,故意避我?姐姐你最是通情达理的,就带我去见见罢?”

“上皇如何会要避你?他盼你盼得双目都枯干了。”纤云哀伤地道出了真相:“如意,你来晚了,你来得太晚了!宫变之后,上皇是暂居在玉津园,可如今早就不在了,我又如何带你去见?”这才告知她少泓来过之后,元齐使离开了。

“已经走了?”如意大惊失色,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再顾不得许多,腾地站起身,便想要急着出门追去:“上皇去何处了?我去寻他。”

“别去了!”纤云拦住了她:“上皇去了千里之外,杭州,已然早走二日多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如果我没猜错,公主此来,又未请圣谕罢?你追不到上皇的,还是早些回京城向天子请罪罢!”

如意怔了怔,颓然坐下,看来魏少泓早就有了谋算,自己在福宁宫年内那五日,他不是只在为自己准备旧宅,更重要的,是要把元齐逐到自己寻不到的地方去!贵妃说的不错,别看今日他什么阻拦都没有,若自己明日真再往南而去,定不会那么容易了。

可是,陆纤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不应该啊!新皇不会为难这些妃嫔,留她们下来做什么?难不成她和元齐都还只是在骗自己?如意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瞪眼问道:“我不信,陛下若真是走远了,娘娘不也赶不上了么?”

“公主如何得知我定要去赶?”陆妃转身,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道出了如意一个足以令她惊掉下巴的消息:“上皇临走,命后宫各人自便,有容尚且年幼,不能千里奔波,圣上特别恩典,我们母子得以留在京中。”

继而告知不独是她,其余嫔御如贤妃等人,本就少有恩宠,趁此也大都回归了本家,没有随上皇同去;唯独只心地纯良、不谙世事的淑妃,觉着嫁了人便嫁了,并没有回家的道理,又兼她的猫儿喜欢暖和,便伴驾南下了。

“除了淑妃,另倒还有一人,公主怕是猜不到吧?”纤云自问自答道:“窦仙师,新皇亲自去了太和宫,请这位长辈还俗,打算奉上金帛送她回西京,可仙师说她尘缘已了,不再留恋红尘,要寻一处山清水秀的静修之地,杭州......”

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自是瞠目结舌,真没有想到,元齐如此风流多情,可失势之时,那些最擅争宠献媚的美人们竟都弃之不顾,除了心无旁骛,专心蓄猫的、清心修道的,余者并无人跟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不免一阵心痛,目光又落在眼前的贵妃身上:“旁人也就罢了,娘娘可是上皇最贴心的人,上皇待娘娘向来恩宠有加?怎就能够如此狠心,叫上皇独自一人心寒?”

“上皇最贴心的人不是我,狠心叫他心寒之人更不是我!”陆妃闻言心中一颤,直勾勾盯向她,反唇相讥;她岂是舍得,可又如何无奈:“上皇确实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上皇我什么都不是,我不会忘记;天子想要上皇远离朝堂,可有容是上皇唯一的血脉,所以,他绝不能离开京城!”

说完凄惨一笑,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如意,若不是当日陆世安冒险里外递信,有从龙大功,如今也是天子跟前炙手可热能说上话的人,她与有容母子又怎么可能轻易留下,那她之前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花了,日后所有的希冀也都将化为泡影。

“好吧,娘娘有心了。”如意不愿再多评论,陆纤云似永远棋高一着,却也总是与自己想得不同,只缓缓站起:“不早了,我不多打搅娘娘了,只是不知,上皇临别之际,可还有什么留给我的么?”

“有,不过也不是特意留给公主的。”贵妃摆手叫邓宝儿从多宝格上取了一只木匣过来,亲手打开,将一枚艾绿冻的印取出来,看了看上头的花篆:“令者美也,白者无暇,多好的表字啊。上皇说,他付出过的情意不会收回,这东西他不能带走,还是让它留下罢。”

然后悬到如意眼前:“本是叫我找地方埋藏了,不过今日原主既然来了,我还是物归原主?”纤云看着眼前面色渐渐涨红的如意,已然察觉元齐似乎错会什么,不过还是仍将他最后的话带到:“上皇还说,有朝一日若见到公主,请我代他为过往种种道一声对不住,也请公主不必再记挂着他,新皇待公主是真心的,从来都是。”

如意双眼盯着自己遗失的印,却只觉浑身热血往脑上涌,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了!可叹自己当初如何实心实意地帮扶他,未料他甫一上位,便能干出这般下作的勾当来!只一把将印抢过手中,咬牙怒骂了一句:“魏少泓!”转头就要向外跑去。

“公主且慢!”闻听她这大逆之言,今日一直淡然随性的陆纤云骤然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起身紧赶几步,亲自挡拦在了她面前:“公主这是要去何处?又想要做什么?”

“娘娘不必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如意什么也没有多考虑,只一时急火攻心,恨意难耐,便立刻便想要回京城里,去找那作俑者理论。

“可这,本不是你一人之事,如意啊,你若冲动行事,主上只会迁怒上皇,乃至有容。”纤云拉住她的手,神情凝重地换回了旧时的称呼,想要唤起她以往的记忆:“还记得么?那日在柔仪宫中,你央我递信之时,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么?”

“不负上皇、不对有容不利。”纤云一字一顿地将她当年的承诺念出,强抑满心焦虑,唤了柔言竭力相劝道:“我虽不知发生过什么,也不敢多问你的打算;但如意,还请凡事三思而后行,多替上皇、也多替有容想想!”

“我记着的,请娘娘安心!”如意闻听答应了一声,随后半晌无语,待憋红的脸缓缓泛回了白色,方才颓丧道:“罢了,今日天色已晚,城门都要闭了,我于园中暂过一夜罢,先不回去了。”到底还是压住了恨意,只等改日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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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青宫女要当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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