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在一个梦中吗?
从金色废墟出来之后,云息拉着潇潇的手去往审判庭。
一路上,潇潇不说话,不哭,更不笑,她面无表情,像是一个木偶,被抽离灵魂。
——那是因为巨大的悲痛而造成的暂时性的神经麻木,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免突然崩溃。
审判庭。
潇潇站在黑暗的中间,她垂着眼皮,似乎完全看不到座上的情绪之诸王,而云息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
陪审团中,忧郁的亲王也在,他同情地看着下方的潇潇,叹出一口气:
“Alice……”
潇潇听到忧郁亲王的叹息,眼睛颤动了一下,随后又回归死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罪名已被定下:
违逆僭主意志,销毁先贤宝藏。
而云息作为仅有的几位时间调和者,念尚能迷途知返,不再追究。
潇潇将被驱逐出梦境,在判官选择执行者时,云息说:
“请交给我来执行。”
潇潇抬起了眼。
执行预演。
潇潇和云息站在夜空的高处,似乎远在层云之上。
潇潇冰冷地睥睨着世界,在无尽黑暗的中央,是灰蒙蒙的下雨的城市。
一座长桥横跨于苍茫的海水之上,连接大陆与海岛,桥上车流来往,充斥着人世间的喧嚣。
云息的神情似乎没有波澜,他默默看着下方的桥面,抬起左手。
他的手中幻化出一柄细长的光剑,他将剑举至半空,停了一下,潇潇看到两辆大巴车先后驶上大桥。
云息冷酷无情地挥剑斩下。
光剑穿过了大桥中部,在一阵遥远的钢筋断裂的嘎吱声与混乱声中,长桥从中轰然塌下,那些汽车像玩具一样,或滑落、或直直冲入海水。
潇潇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好像那都和她无关。
忽然间,便有消息说台风将袭击这座小岛,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他们被要求立即收拾东西,下午就要坐大巴车返回学校。
这个安排令学生们猝不及防,大家都喜欢在海岛的实习生活,却不得不听从学校安排。
两个小时后,学生们被匆匆忙忙地塞进了大巴车。
车上座位很多,潇潇独自坐在了后面,那一排其他位置都放着行李。
大巴车出发的时候,天空就布满了黑云,仿佛下一刻可怕的台风就会追上来一样。
在前排的座位,班里的同学、潇潇的舍友们,都在怀念着海岛时光、讨论台风是否真的会来。
潇潇一直没有说话。
自从离开金色废墟后,她就好像失去了大脑、灵魂和心,她现在只是在呼吸,行走,却看不到一切、听不到一切、感觉不到一切。
前边的米酥掉过头来看潇潇,发现潇潇已经闭着眼、歪着头,好像睡着了。
潇潇知道,他们到达那座大桥还有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足够她去……道别。
潇潇在梦境中回到过去,走上那座有着柔软青草地、一棵花冠繁茂的大树的小山坡,而天空是淡蓝色的。
树下站着一个清瘦的孩子的身影,小云息脸上挂着干净明朗的笑等她。
看她走近,他说:
“你过来了。”
这样的语气一如平常,他们会一起踏着草地,走下山坡,走到庄园中用彩虹棒棒糖喂乔格格,然后坐在树下,潇潇会给他讲过去的故事、未来的故事和梦境里的故事,讲发生在一千零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看着他,潇潇终于有所动容,她弯腰拉起小云息的手,凝视着他的脸庞缓缓跪下。
小云息感到了她的异常,也开始慌张起来。
潇潇用最大的温柔抱住云息的肩膀,她哑声开口:
“云息……”
他的名字一从她口中呼唤而出,两行眼泪便簌簌流下,在这里,悲伤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心。
“你怎么了?”云息凝着眉抬手给她抹眼泪。
“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潇潇再也无法忍受,哭了起来。
她哭着说:
“我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原谅我,云息,我没有办法再找到这里了……”
小云息为她抹去泪水的手停下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无措、难过。
潇潇的眼泪不停地流,顺着他的指尖打湿手背,她抬手抚摸云息的脸庞,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不是我不愿意来,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如果我能够,我多么想每天都能来看你,和你一起喂乔格格,给你讲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你一定要记住,云息,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如果你孤单,你要记得我在想你,如果你受伤,你要记得我会心疼,如果你流泪,你要记得我会抹去你的眼泪,把你抱在怀里。”
潇潇痛吟了一声:
“啊……我好想、好希望能够一直陪着你,陪着你一天天长大,可是我不能了……对不起,云息……
你现在还小,长大的过程中也许会有艰难的事……你要坚强,未来你会成为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未来你还会见到我,尽管只……”
潇潇已经恸哭起来,不能言语。
小云息固执地咬住嘴唇,说:
“我知道了,你别哭了,不来就不来了……”
然后他把脸别过去,似乎在隐忍。
潇潇哭得不停,她紧紧抱住他,宛如喉咙滴血般声音破碎地说:
“云息,你要记住,有一个人用她整颗心爱着你!”
潇潇的手背上滴了一滴冰凉的液体。
透过朦胧的泪眼,潇潇看到,这个一向把感情深藏内心的小云息,也哭了。
这一刹,潇潇的泪水却忽然止住。
她不能再哭了,她不能让他伤心!
潇潇抬起脸,吻了吻云息滑过泪水的脸颊,又吻了吻他的眼睛和额头。
“云息,我爱你,再见。”
小云息猛地抽噎了一声,更多的泪水从他明珠似的眼里涌出。
潇潇紧紧拥住他,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
潇潇眼角挂着冰冷的泪珠,睁开眼睛。
这时大家的热情消退几分,车内安静下来,她把目光转向窗外。
外面似乎在下雨。远处的建筑从灰蒙蒙的雨雾间显现出来,仿佛梦境,仿佛——末世。
一道红漆的钢架斜向上伸展开,白茫茫的水面占据更多的视野。
——到了。
这个时候,潇潇的心里反而不再有快要把她淹没的悲伤,她的心很平静。
她在想,云息在哪里,他在另一辆大巴车上吗?
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大恐怖的轰隆声,车身沉了一下,然后向前加速。
司机开始惊叫、咒骂。
潇潇的眼前出现了她曾目睹的一幕:大桥断裂,车冲入海水……
外面的世界已经倾斜,忽然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在最危机的关头,理智已飞升离去,只剩下混乱。
尖叫声宛如赤红的鲜血瓢泼成海。
潇潇头抵着玻璃,无声地流下眼泪。
就这样吧……
一了百了。
有一年冬天。
她和他站在湖边的栏杆旁,她说:
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
他们说起生命中的受苦与得到。
她说:
不如不来也不去,无欢喜也无悲。
他让她去读《庄子》。
现在,潇潇还是要说,不如不来、也不去,无欢喜,也无悲。
不知谁把玻璃打碎了,而这时,车也掉入海水中。
在尖叫声的海洋中,潇潇脑袋嗡嗡作响,她等待着海水封住她的口鼻……
然而在她眨眼的一瞬间,她的眼前仿佛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色蒲公英,她被包围在这个白色温暖的世界里,周围没有了尖叫声,没有了学生,没有了大巴车。
她分辨不出上下与方向,她似乎半躺在这个有着柔和白光的世界中。
她现在的姿势,正如一个溺水者缓缓沉向水底。
然后,她看见了云息,他穿着白色的夏装,向下向她游过来,对她伸出手。
潇潇抬起手臂,她的手被云息拉住了。
潇潇看着云息,说出自金色废墟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平静:
“我以为我要死了。”
云息拽她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把她拉向自己。
他皱眉,眼神中含着无尽的忧伤:
“我怎么会让你……别说了。”
他把她拉到身前,左手依然抓着她的手。
他们相互看着。
潇潇问:
“为什么是蒲公英?”
“蒲公英防水。”云息微微笑。
“荷花也防水。”潇潇说。
“好。”
他再一次纵容她,于是下一瞬,两人便被上下两朵荷花包围住。
潇潇凝视着他,想把他永恒地刻入她的心中,谁都不能把她的记忆夺走,时间不能,僭主更不能!
——可她知道,她还是会忘记一切。
云息抚上她的眼睛,轻轻叹息:
“你眼底光芒太盛,快要把我灼伤了。”
潇潇睁着眼,透过他指间的缝隙盯着他:
“那是因为有未了的心愿。”
云息拿开手,用无尽的哀伤的温柔笑。
她怎会知道,他又是怀着一种怎样尖锐窒息的痛苦,亲手杀死她——他心中挚爱的人。
潇潇执着地说:
“已经是最后了,你还不愿对我说吗?”
云息说: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不能胜过轻微的言语吗?”
云息,固执的云息。
潇潇也是:
“心需要听到,心想要一个说出来的答案。”
云息拉过潇潇的手,低头在她手腕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开始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她所有的名字:
“潇潇。”
“丫头。”
“小孩儿。”
“Alice……”
……
最后的最后,在潇潇意识消弭之前,在一片朦胧之中,她轻声问她永恒的心灵的老师:
“云息,生命在一个梦中吗?”
她听到他笃定的声音穿透意识的雾霭:
“不是。我们都真实地存在,在宇宙时空中有唯一的坐标。”